白祈回到城外的宅子里,站到庭院中,摘下斗笠抖了抖上面的落雪。
玲福从一边来,借着接过公子的斗笠,将百景司送来的探信递给他,同时道:
“公子,您让我送的东西已经送好了。”
“好。”白祈点了点头,接过信往屋里走去。
百景司,是白祈私下养的一帮探子。
从白祈少时流浪开始,再到他投向太子,他就在不断筛选人做自己的探头,甚至有些还是同他出生入死来的,久而久之,人多了起来,他就成功创建了百景司,专门替他收集各方的消息。
白祈跨步走入屋中,坐于青榻上,才将信打开。
信上说,城外沂河旁,正有一队军队驻守,观其军装,是为镇骑。
另外,今日一早,安平枭又以“雪路难行、恐误军心”为由,连夜派心腹接管了城北武库与转运仓,并把自己这些年缴获的金锭暗中押入军中,粗略估计足够边军半年用度。
看着安平枭动作连连,白祈淡声笑了笑,他不动声色地勾着纸边放到烛火之上,将纸烧去。
白祈清楚,安平枭一边补充军饷,一边打压郭御,只因武帝一死,天下即将异主,但他很明确,无论太子登基与否,兵权他都掌定了。
玲福打扫干净庭外的落雪后,便端着一杯热茶进来了,轻轻置在案桌上,站到白祈身边,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白祈一眼,又深叹一口气。
白祈收了烧信的手,转而捧起茶,看了身侧的玲福一眼:
“想说什么就说。”
“…公子,属下实在是不明白一件事。”玲福犹豫片刻后还是道:
“您行事向来谨慎,此刻武帝已死之事,公子只需暗中动些手脚即可,以那安将军的敏锐,到时自会发现,您又何须主动与他对上呢?”
白祈听着他的不解,毫不意外的淡声一笑。他抿了一口热茶,将身上的寒气冲淡了些:
“不与他对上,又如何能让他记住我呢?”
“公子?”听到白祈的回答,玲福的眼睛都瞪大了些,公子没事为什么要被武朝的将军记住?他想着声音都颤了些:
“…属下还是不懂。”
“玲福,”白祈放下茶托,轻轻勾起腰间的玉佩,抚了抚光滑的佩面:
“你还记得已毁的玲州城吗。”
“记得…是公子您的生地。属下的名字便是公子依玲州而取的。”
玲福听到他突然提这件事,有些意外地点了点头。
白祈很少去主动谈论玲州,因为那对白祈而言就是一场噩梦。
玲州城,是吴安国当年被丹岐南征时毁了的一座城池。
丹岐的铁骑踏破了城门,在城中烧杀抢掠,□□妇女,几乎无恶不作。
仅过舞勺之年的白祈也被迫沦于这场灾难之中。
他并非出自什么富贵人家,更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他只是平平无奇的驵家之子。
他家世代都以卖马为生,若没有遭此变故,他也本该继承家业,做个普普通通的卖马夫。可丹岐的一把火,一日之间便毁了他家世世代代苦心经营的一切。
但这不是最绝望的,最绝望的是,当年尚且年幼的白祈因生得过于女相,竟被丹岐那群人认作了女孩,硬生生就要给掳了去。
白家上下死护着白祈,却都死于丹岐的剑下。
而白祈,他不仅一夜之间沦为了孤儿,还被那群人送到了丹岐某个领将的帐房里,险些被蹂躏。
可白祈虽生得柔,性子却硬得很,他用袖口藏着的小刀,带着恨意直直刺瞎了那领将的眼睛。
领将自是愤怒至极,他的副将立刻将白祈拖走,要活生生把他打死。
而这时,帐外突然响起了马蹄声,紧接着,他听见有人用丹岐语喊:
“武朝的杀过来了!!”
帐内的人听到这个,很快就无暇顾及白祈,他们冲了出去,帐内只剩没了眼睛的丹岐将领还在嗷嗷痛叫。
少时的白祈听得恶心,他再度抓起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目光冰冷,丝毫不惧地向将领扑去,恶狠狠的一刀下去,要了他的命。
白祈并不知道帐外怎么了,他只知道他插完刀后,蹲缩在一边愣了好久好久。
直到,帐帘又被人拉起,这次跟着进来的不是丹岐人身上恶心的毛汗味,而是血腥味。
白祈闭了闭眼,他知道自己杀了人后,那些丹岐人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的。
可是,那人带着一身血腥走进来时,竟不似丹岐那般粗暴,他只是意外地看了一眼已死的将领。
然后,白祈听到了一个声音问自己:
“姑娘,是你杀了他吗?”
白祈颤动一刻,他缓缓抬起带着泪痕的双眼。
有些模糊的视线不断上移,最先看见的就是那人腰上的一块令牌,上面刻着“镇骑”。
在令牌旁,还系着一个金球,被帐内的烛光照的明亮。
再往上看去,他身上带着血,可是面容干净,并不像丹岐的人,倒像是同他一样的中原人。
白祈木讷的看着他,点了点头。
随后,这个帐中进来了更多人,其中一个人对着面前的人道:
“将军,这里的丹岐军不多,已全部歼灭。”
白祈听到“将军”二字,更愣神的看了一眼身前的人。
他明明…和自己一般还带着少时独有的青涩,可为何他的眼睛里能够如此狠戾,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坚毅。
白祈怔怔的看着他,忍不住想,如果他也能这般…那些丹岐人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欺负他的家人了。
这位少年将军点了点头,对身后的几人道:
“在此整兵休整一日,明日继续北上。”
“是!”
接着,白祈又看到他眉眼寒了寒说着:
“另外,任何人都不准入城扰民。我们不是土匪,不做丹岐的烂勾当。”
“遵命!”
或许安平枭自己都不知道,就是他这一句话,让白祈记了他一辈子。
“姑娘,你可以回家了。”他看了地上的白祈一眼,轻声道。
在他起身之时,白祈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角。
安平枭愣了一下,他低眼看向他。
“你…叫什么?”白祈问他道。
在他发声之时,在帐中的几位将士都愣了一下,这居然是男孩?
安平枭自是也有些意外,他多看了他两眼才回答道:
“安平枭。”
后来,在此过了一夜的镇骑军走了。
玲州城被毁,所有城内百姓只得往东去,向就近的虞州去。
白祈孤身一人,无处可去,他在破损的城门外站了许久,一直呆呆的看着镇骑军离开的地方。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军队呢?
他忍不住想,
对非本国的百姓,也会给予保护吗?
在回忆中,白祈开口对玲福道:
“我一直不知,为何玲州被破了三天,吴安竟无一兵赶来护城。”
“后来我才知道,玲州早被吴安卖给了丹岐。”
白祈的目光暗了暗,带着冰冷:
“当年吴安太子鲁莽出兵却误入丹岐圈套,被生擒而去。吴安帝为救太子,向丹岐卖了十二座城。”
他白皙的双手因用力攥紧而泛红:
“百姓民不聊生又如何?家破人亡亦如何?”
“在那些人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白祈沉着双眼,压了压心底的恨意,低眼看向桌上安平枭给他的金球,将它轻轻拿起,放在手心,眉眼柔和了下来:
“所以我很清楚,”
“如若天下必定要有一主,”
“那就必须是他。”
至于那个碍事的武朝太子,白祈会一步步将他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