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雪棠像是上钩的鱼,不把她拽下来,她是不打算松口的。
于是魏琰面色一平,在二人即将接触的瞬间,毅然决然收回了手。
他冷冷道:“把我的外衣拿过来。”
“你在使唤仆人?”
他不要她,元雪棠大脑轰然一片空白。
魏琰背过身,倒退两步。良久,沉郁的声音远远自屏风后传来:“兜里有把青蓝色的匕首,你取走后,不用回来了。
她忽而觉得,他收回的不止一双手。
元雪棠背过身,可腰间一排的衣带却怎么也系不好,不是上下系错了位置,就是让带子绞了指腹。
像是朝自己笑:“……多谢侯爷了。”
书案前,高大的轮廓影影绰绰——她太过熟悉他的身段,故此,挡在两人中间的屏风竟起了抽剥外物的作用,此刻,她竟觉得看见了那个赤|裸的,纯粹的魏琰自己。
她猜自己看透了他一点吧。
可换来的却是一句:
“出去。”
元雪棠也不知自己究竟在乎的是什么,只是在想通之前,眼底便抢先泛起了酸,可眼泪再怎么样都不能落在他房中,一旦落下,便是落实,便是在乎。
元雪棠拿好那只青蓝色的匕首,像只离弦的箭,头也不回闯出了屋。
树声沙沙,风又灌进室内,吹得门板向回砸着,吱吱作响,格外空旷。
书卷上原本的字迹已被墨滴得斑斑点点,不成模样,魏琰搁下笔,十指紧紧伸入头顶长发,又顺着那长发,划过额角,覆在自己眼前。
香燃烬了,最后一缕青烟间,魏琰抬起眼眸。
那张带着硕大铜镜的床榻上:帷帐和被褥散乱地绞着,还有她换下来的外衣,揉在一旁,四处狼藉,不忍直视。
深色的褥子,她还没带走。汤婆子,他亲手灌的,依旧在被角下泛着余温。
这般唯他一人的无措之感,恰如军营中一支自己曾经珍爱多时的红缨枪,刚向甲胄刺出一寸,却被连杆带刃碎折成了三段。
这些年,他杀过人,知道什么是恨;他救过人,知道什么是恩;也瞥见过漠北军营外的男女欢./愉,多少懂些搬不上台面的欲;可唯独不解,也唯独追求,如冰晶般纯粹的情。
可这前二十载不可得之物,却终究是在自己偏执无序的追求下自乱了步伐,直到此刻,两处怅恨,一地鸡毛。
不觉间,久违的体感不期而至。
魏琰心下一空,耳畔轰鸣。
如果说与她初见那晚,自己有此种反应,那尚且可以用自己班师回朝,饱暖思淫聊以搪塞;可此刻,“人赃俱获”是完完全全骗不得人的。
绝望上涌,魏琰骤然将笔折断。
他最怕自己将欲错当成情。可覆水难收——空洞无人的房间,魏琰觉得自己正被一只看不见尽头的黝黑旋涡所吞噬,淹没,撕开他的外衣,暴露出满身丑陋的伤痕。
狎妓,苟合,偷情,扒灰,交欢……
这些东西从宫内追逐他到了遥远的漠北却仍不肯停歇,父皇的后宫,母后的死,粉巷的乐舞,漠北为胡姬一掷千金的老将……乃至,自己不被祝福的身世。
如若心脏早已千疮百孔,那唯有以此贞纯之身,献祭至高无上的爱。
分不清的东西太多,魏琰十指交叠,颤抖着沉默。
*
元雪棠的心里像绑了铅锤似的沉。
单薄的白光透过月闲阁碎玉纹的窗棂倾斜而下,疏影横斜像是张大网,网住了趴在妆镜前的元雪棠。
采儿昨夜便去了魏华那里,此刻房内院中万籁俱寂,只留得她口齿间轻浅的低喘,和额上细细密密的汗珠。
方才给自己倒了杯水,却未曾想是凉的,只好含在口中,用舌尖裹着,并未咽下。
薄雪般的侧脸,又覆上了层无色无味的白光,元雪棠侧过脸靠在肘弯,一手轻抚上小腹,整个人像只汝窑里烧得极薄的白瓷,轻轻一碰便碎,她咬着唇,多一个字都不想说。
每次来月事,总是这般只能靠自己扛过去的痛苦——更不用说刚刚与魏琰那般激烈地吵了一架,虽看着一口气说了不少话,可内里却是只凭着一股劲,如走钢丝般紧紧提着,这才一路扶着墙,撑回了房。
自做狐人始,元雪棠只好不可避免地用些药物来尽量延缓月事来潮,不过代价便是每次来潮,整个人便好似被拦腰斩断般地痛。
多少次立于贵人们的酒宴上,顶着一张男子假面,又恰巧被敬出了一盅冰酿的冷酒,此种时刻,哪有理由不尽数饮下的理由呢。
妆镜前那柄蓝珐琅匕首,辉光闪闪,却愈看愈冷。
“早知道把汤婆子夺回来了……”她拧着眉,喃喃道。
不过,那汤婆子本就不是自己的。
那是侯府的,是魏琰的,是魏华的,唯独不可能是她这个外人的啊。
十数日的回忆如退涨潮灌入脑海,她凝神静思,粉唇微启,被自己这些日子的“胡作非为”吓得一颤。
侯府是禁锢,却也是庇佑。这些天她少见的不用为了下一顿饭吃什么,下个季度穿什么而发愁,难道……是将侯府心安理得的当做了自己的据有地?抑或是不愁吃穿了,就会滋生出平日里隐于心底的激愤情绪,于是……就任凭自己心安理得地撒野到了魏琰身上?
抚向小腹的手更紧了些,她阖上双眸,全然埋进了臂弯。
可王家那些女眷毕竟是无辜的啊。
地窖中,魏琰面无表情引刀杀人的血腥气息似又扑在鼻尖,美人玉殒,化作一滩烂泥——元雪棠睁开眼,猛地清醒过来。
微颤的双臂缓缓支起上身,她抽出张宣纸,随手化了化墨,深吸口气,凝神下笔。
写写停停,不时便要沉下头缓缓腹痛。
不觉间,薄汗浸透了肩背,棕黄的宣纸上,侯府的轮廓渐渐勾勒成形。
信已寄出,图已做成;逃脱侯府的计划,她不至于忘记。
“砰砰砰——!”
有人重重地敲门,元雪棠顾不得腹痛,即刻转过头,又顺手将宣纸塞回了袖间。
门口那人默不作声,门板密不透风,只好从门下的一丝缝隙瞥见那抹漏光的身影。
心口随着敲门声砰砰跳动,她站起身向前走了些,睁着那对朦胧却警觉的眸,轻声问了句:“谁?”
“是我啊,采儿!”
们那侧传来少女欢愉的声色。
元雪棠松了口气,徐徐开门,又坐了回去。
门缝透出一缕亮光,又瞬间被采儿背过身合上:“你不说话,我还以为没人在月闲阁呢……诶?你脸这么白,哪儿不舒服?”
元雪棠轻轻拨开她覆上自己额头的手,眼眶泛红,双睫扑闪,似有所求,将采儿的手紧紧捂住。
“你知道的,我不会害你的。”
采儿皱起眉,向后退了两步,朱樾的叮嘱又反上心头:“你,你病糊涂了?”
“只是来月事了,不是什么大事。”她摇摇头,又将她手攥紧了些,话锋一转,“采儿,带我去见华夫人!”
*
偌大的靖雍侯府,以莲池隔开的东西两侧却是完完全全两种不同的风景。
魏琰的东侧,她尚且熟悉,竹影摇曳,冷寂非常。可魏华的西侧,除了那间小佛堂,其余的还是第一次见。
目前看来,一路上兰花芳草,鸟鸣不断,倒算个气氛温和的地方。
可兰花不易养,日日都要悉心栽培。
元雪棠皱了皱眉。
种兰花之人,若非名匠,必定鲜少出门,甚至……有可能足不出户。
她抬起头,望向那方方正正的窗棂下,倚窗远望的魏华,就是这种想法。
对上她眼眸后,元雪棠远远屈膝向她行了一礼,再抬眼时,魏华便已停驻在了门槛边,一手端庄地揽过缕碎发,停在腰间,另一手微微抬起,浅笑着示意二人进来说话。
寒暄后,二人依次落座。
只不过这次,元雪棠忽而发现魏华的眉眼与魏琰甚像——许是坐的太近的缘故。
“朱妈妈,看茶。”
魏华刚转过头,与她对视一瞬,不禁意外地凝了凝眉,忧心道:“呦,这么些天没见你,怎看着脸色发白,又消瘦了些?”
“雪棠谢过华夫人关心,这些日子一会儿下雨一会儿晴的,染了风寒,常事而已。”
元雪棠一手碰了碰脸,又规矩地将两手合在膝头,语气放得极轻柔,微微颔首,如此有礼;又加上这张略带病气的面容,眉目流光,反倒染出了几分弱柳扶风并使人足以忘却掉她前些日子所做的疯事,簇出一种惹人怜爱的错觉。
魏华像是见到只小猫似的,又抬眼看了眼采儿,怜爱地叹了口气:“采儿是个懒丫头,若是伺候得不周到,尽管来与我说……”
话音未落,她上身微倾,径直将指尖贴上了元雪棠的手背。
“元姑娘,府中可与我说话的人不多,况且你也是离家别居之人,其间不可言说的难处我自然是懂,你若愿意……闲暇之时,多来见我可好?”
她回眸瞥了眼采儿,亦伸出手,将指尖覆在魏华手上:“华夫人不计前嫌,小女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元雪棠看着魏华满意的模样,又扯出那日早膳之事。
“那日莲池早膳,侯爷故意说出那般话,我也属实未曾想到……如今夫人您不计前嫌,还对雪棠如此好,是雪棠前世行善积下的福分呀。”
说道“累世行善”,元雪棠指尖正好砰到了魏华腕间的佛珠,魏华眸光一亮,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被朱妈妈端来的茶打了岔。
魏华不尽意地收回目光,轻呷了口茶,一双美目却透过碗盖,趁着二人无声,试探着元雪棠反应。
茶碗落桌,她沾了沾唇角水珠,似不经意间想到了什么,缓缓开口:“元姑娘,听闻今早天还未亮,侯爷便让朱妈妈拿了套新的衣裙和床褥送到了东府,可她说不了话,吓得我呀……还以为是她带回了谁家的姑娘!可今晨我却瞧着,瞧着那件藕粉色的衣裙,与你身上这件……甚像。”
她抬起目光,指尖更紧了些,似是在元雪棠眼中求一个解释,亦或是,求一份称她心意的安心。
能拴住魏琰的,恐怕只有元姑娘了……
菩萨保佑!后院那件洗了搭着的落红的床褥……一定要是你元姑娘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