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雪棠被压得喘不过来气。
缠绵不绝的火还在顺着屋檐烧着,一股属于死人腐臭的血汽疯狂灌进鼻腔,让人也失去了活着的希望,也想把肺掏出来,投掉。
元府上上下下百余号人,唯她一人,苟活世间。
稚嫩的小手用了此生都未曾使过的力量,像株草那般,顶开头顶的障碍,推开头顶的死人,破土而出。
只不过,迎接小草的是阳光,迎接五岁的元雪棠的,是污秽一片,再也洗脱不清的过去,和永不见明的未来。
明明,明明头上昨日还扎着母亲亲手搓的海棠绢花,怎么今天,花就谢了……
娘亲,你骗人,你说过,绢花是不会谢的啊!
愤怒和痛苦,有时是同源的东西。
就像是拿着一把剑,一端是掌控在自己手里的活,一端是用于报仇的死。
元雪棠抹了把泪,正要向灰烬中走去,身后却被人猛然一拍,她回过头去,面上投下一片阴影。
那人用力挥起一把长刀,眉目冷如冰霜,径直劈下——
“魏琰——!!”
元雪棠从榻上惊醒。
暖黄色的日光安静地洒在面庞,帷帐轻摇。
头好痛……
她正要下榻,却发现空旷的房中,又出现了那个眼熟的浴桶。不过桶中,没有漫溢的热气,也没有人。
头好痛,腿也好酸……不对,衣服被换了,怀里的剑被拿走了,被子多盖了一条,脚底下,还多了一个……暖融融的汤婆子?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角,果然,她来月事了。
好消息,身下多了一条深色的垫子。
坏消息,是在他的榻上,来月事了。
元雪棠一直觉得月事本不应该害臊发羞,可此刻不能同日而语,这是在一个男子的榻上……
“醒了?”
屏风后,缓缓走出魏琰的身影,他似是刚沐浴完,潮湿的发尾还滴答落着水,白皙的皮肤透着些许半梦半醒的氤氲,只不过俊秀的眼眸下,几分青黑略为显眼。
他难道在浴桶里睡了一晚?
魏琰边系着衣带,边向她靠近。
看她睡在自己榻上,魏琰面无愠色,却也没有欢喜的意思,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双疑惑中,带着不少警惕的双眼。
和微微泛红的双颊。
“在找剑吗?我拿走了。”他坐在榻边,朝她送来一盏热茶,“你拽的太紧,嘴里喊打喊杀的,取的时候,还真是有点难。”
那盏茶悬在手中,元雪棠眼中尽是警觉。
魏琰挑眉一笑,先饮了一口,她这才接下。
“满意了?”
元雪棠只抬着头喝茶,别过脸不去看他。
难以言喻的尴尬弥漫在她心头,可魏琰确是云淡风轻,接过她的空碗,又看了眼露出一角的深色布垫,歪过头问她:“昨夜……不打算解释解释吗?”
刚喝下去的茶险些反上咽喉,她连连咳嗽了几声,又缩了缩腿,尽力与他保持距离,不去碰他。
毕竟这次是自己送上门的,也是自己贪睡倒在他榻上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照理讲,这次真的是欠他的啊……
元雪棠自知理亏,只垂下眼,一言不发。
魏琰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般别扭却不可言喻的神色,属于少女的羞赧,好似透过她自知不该的眼眸,就能看见这个姑娘数年前第一次来月事时,母亲对她笑着说她长大了的模样。
心口的颤动不停地叫嚣,魏琰半侧过身,半天才调整好情绪。
久久,他才低着嗓子,问她:“信呢,你回了吗?”
元雪棠点点头。
“不错,和我想的一样。”
他咚一声把茶碗放下,长抒一口气,又用那对鹰隼般的眼眸看她,似有所求:“其实过了这么多天,我一直想问你,你既然不是别人雇来的杀手,那你为什么总想对我动刀呢?”
她心下一震,竟答不上来。
若是药效……那他应当自己知晓,可他这样问了,就必定不是药的问题,难不成,真的是她心里有病?
“怎么……答不上来?”
魏琰斜靠在绑帷帐的床柱上,笑的有些不自然的难看。
他还没发现,她绞着被单的手,越来越紧。
元雪棠抬起那张欺骗性极强的狐狸脸,像是忽然来了勇气,同样笑着反问他。
“魏琰,你忍地很难受吧,别装了,真的。
“你心里不正常……我见过那么多雇主,你是最不一样的,我猜你现在就想要我的命。你,你有点变态。”
魏琰怔在原地,紧盯着她,似是要在她眸中找答案,又或是……要让瞳孔聚焦,真真切切地看清她。
她咬咬唇:“我们本可以一如往常互不牵扯,你给我钱,我为你卖命,我们两清,知道吗,根本用不了三个月的时间。
“你却把我当做你的所有物,当做你的金丝雀,放在月闲阁里还不够,还要放到地窖里关起来才舒心,对吗?”
她说的很快,总是要大喘一口气再接下一句。
“一个晚上都不回来,回来眼下乌青一片,我猜,你背上还有伤痕?”
最后这句话,她依旧笑着说,却像是真正的猎人那般,期待魏琰下一步的反应。
可她恍而发现,他已经很久没开口了。
“你猜的不错,所以呢?”
“……侯爷是去怜花楼吃花酒去了吧?”
她猛地吐出这一句,魏琰只觉得心下轰然一空,喘不过气,像是被人攥紧了心脏,再当着他的面,远远扔去。
他冒着微汗,凑近了些,却被她一把推开。
“魏琰,你急什么?”
像是在怨她毫无来由却自信异常的模样,他抹开她的手,倏地扼住她手腕,用力扯向自己。
“城中的流言,你真打算信吗?”
那双从不会潮湿的眼眸,竟微微泛起了水光。
元雪棠只是赌气一说,却见到了他从未展现的委屈的一面——她这么久都未出府,自是不知道什么流言的,此刻魏琰红着眼睛,倒让她心里吃惊,无意间知道了不少东西。
以及,他的处境。
她恍然间,对他有点可怜。
他的肋骨里,究竟住着怎样的灵魂啊。
情绪暧昧异常,她察觉到他在盯着自己的唇目不转睛。
只一指距离,就在双唇相接之时,元雪棠睁开了原本闭着的眼,双睫扑闪,鬼使神差问他:
“你……真的从未有过女人?“
”你真的是……童稚之身吗?”
金兽脑的香炉中,一缕檀香气息飘悠于二人身前,不振不波。
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觉得,他这般照顾自己,应该是个有经验的人吧……或许,他曾经也对一个女人,做过同样的事?
只要人对,她没有那么在意的。
她不过是把一直想问的,脱口而出了而已。
帷帐轻动,魏琰重重抽了口气,像是个刚溺水上岸的幽魂,他愕然起身推开了她,不一会儿,眸底便渐染了愤怒和阴戾。
她算什么,凭什么这样问他呢?
难道这是一种耻辱,亦或是荣耀?
魏琰又回到了那个他熟悉的躯壳中。
他抬起她的下颌,听着她的闷哼,手下渐渐使力,两人的咽喉都干得不停反着铁锈的气息。
指尖缓缓下滑,直到她纤细的脖颈。
“元雪棠,我告诉过你,并非夜夜沉溺在温柔乡里才算是个男人!有些人以征服,折辱女人为乐,那是因为他们只有在毫无节制地使用性|器时才会感觉到自己活着……你不懂,我还不懂吗?!我并非无欲无求的僧侣,但我如果是那种渣滓,你活不到现在。”
“怎么,说话啊,合你心意了吗?”
他离自己是那样近,近到他口中因怒火而喷洒出的水汽都落在了她的睫毛。
她没来由地,心痛。
下颌愈来愈痛,或许,这才是他该有的力气。
她亦红着眼,问他:“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留我呢?”
“你要和我保持距离,把我装点漂亮,填饱肚子,然后,然后就像嫁女儿那样让我脚不沾地地送到别人家,扯开我的嘴然后让他们看看我的牙,再对他们说一句,这是个好用的?你就满意了?”
魏琰掌下一松,蓦然后退。
“你认为我……”他摇摇头,不可置信,“你竟一直是这么想的吗?”
他侧过身,紧紧攥着那只捏过她下颌的手,像是要让余温尽数溃散。
“好,那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些拜你所赐的伤痕,不……这些,这些该死的,欲擒故纵的游戏!元雪棠,你扪心自问,你又凭什么理直气壮地接受我的恩惠,接受我对你的好?纵容你与我……与我那般近的接触,让我像只狗一样期待你轻佻的佯装!……回答我,回答我啊!”
砰——!
他攥紧了拳猛然砸向床柱,霎时间,淡黄色的帷帐如缥缈的浪潮尽数坠落,将她罩在了一片朦胧的海洋。
堆叠的帷帐中,她发丝尽乱,狼狈得不成样子,抬起脸颤抖地质问他:“我是狐人,我是孤女……但我也是人啊。”
“魏琰,你不该这么欺负我!”
她一如童年,用手心抹泪。
“我要活下去,我要吃饭,我要赚钱……金尊玉贵的靖雍侯,你要我怎么办呢?!
“我们永远不可能是同一类人,含着金汤匙和含着泥土活下来的人,从来都是不一样的……你不懂我,你只知道大言不惭地讲你那些大道理!逼我做你豢养的狐狸!”
她指向自己的心:“你不知道,人在饥饿的时候,会做出多么不可理喻的事……不只是胃里,这里,心里也一样!你一直在逼我,你快要把我逼疯了!!”
淡黄的帷帐朦朦胧胧了,却不甚透气,眼泪腥咸的气息似露珠挂坠其上,帷帐那端,她不知是泪的太透彻还是帷帐遮得太全面。
眼前魏琰,像是在朝自己走近,又仿佛疏远。
头顶罩着的帷帐被一把扯开。
魏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在自己面前,她抬起头,顺着他紧绷的小臂,到胸膛,再到深不见底的眼眸,一如回溯时间,跨越十数年前。
死人堆中,她多么渴望,有这样一双手,扔下满是腥血的剑,把自己拉出深渊。
嘿嘿吵起来吵起来[黄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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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2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