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雪棠看得出魏华在她身上打的是什么心思。
照理说如魏华一样的皇室贵女们,就算心中装满了思绪,也不会用自己的眉眼将所想之物尽数传达——可就她落座这一盏茶的功夫,便已发现魏华若有若无地将自己身上自认精明地看了个遍。
此番看来,华夫人不仅是久不出门,或许自她没了夫君过后……与同品级的贵女们交流的机会都甚少。
先皇后早已仙去,且长姐如母……
元雪棠心下一明,思绪瞬间理直。
想必华夫人是要看着魏琰娶个女子,入了洞房,这才会觉得自己功德圆满,可退居人后了。
元雪棠不是很明白她这般奉献自己的执念。
但她确定的是,此刻装得越柔婉听话,就越会取得魏华的心,就越能促成……自己的目的。
“此事尴尬……倒有几分说不出口。”
不管面色有没有染上红晕,元雪棠即刻低下头,用衣袖遮住了脸,让人看来确是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
魏华面露喜色,指尖合碗盖的声音都大了些:“无妨无妨!西府没有外人,你尽说便是。”
“昨夜小女宿在了侯爷房中……”
魏华五指攥在手心,尽力平复着唇角笑意。
“不慎来了月事,染了侯爷床褥。”
“啊…?”
魏华一怔,却还是保持着笑,喃喃道:“就差一步啊……”
“您说什么?”元雪棠探出头。
魏华噤声,来不及收好神色,又拉起她手,急切道:“元姑娘,既然已到了此种地步,我也不与你遮掩了,你也莫再羞赧,且听我说句体己的话。”
元雪棠亦凑近了些,似悄声耳语。
“你既主动睡在了他榻上,他又愿意俯下身段疼惜你……那同床共枕,必定是迟早的事。”
元雪棠眉骨微抬,未曾料到魏华看着持重内敛,里子却是个直接了当的。
表里不一,果真与魏琰有几分相像。
她接着道:“只是,只是侯爷毕竟是天家血脉,你与他于身份上毕竟是云泥之别。”
见她踌躇,元雪棠垂下眼眸,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华夫人不必斟酌词句,直言便好。”
“做正妻不成,做侍妾,还是绰绰有余的。”
魏华松开她手,多少有些担忧,目光不移地看着她的反应。
毕竟,能做妻,没有多少女子是愿意做妾的。
元雪棠旋即会意,软着身子,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雪棠飘零半生,能得侯爷垂青已是可遇不可求的恩缘,雪棠也自知身为狐人,身份不净,自是低微。”
魏华一时被惊得口脂都泛起了干纹,元雪棠便又上前牵住她手,让魏华的指尖轻柔地抚上自己的侧脸,甚至于,她还像只听话的狸猫似得,在她掌心蹭了蹭:“就算是做妾,只要有侯爷的心,雪棠已是万分感恩,不敢再奢求其他!”
这般乖顺的神色,酥软恳求的语气,再配上那张雪白色的面庞上,徐徐扑闪的双睫……魏华身为女子,险些都晃了神。
心软矜持,羞涩自知……这便是她魏华要的,既能配得了魏琰,又听话且不要名分的最优之选啊!
梁柱旁,采儿神色惊慌,她从未见过元雪棠这般模样,还说出这般做小伏低的话。她揉了揉眼,满脸不可置信。
“元姑娘快起来,好端端跪着做什么?”魏华看得怔住,这才回过神,急忙扶她起身。
二人牵着手,花面相映。
“从今往后,你便是我魏华认下的人,侯府上上下下,若有人敢怠慢你,尽管找我便是!”
说着,她便要叫朱妈妈去取些东西。
元雪棠在她掌中抽出手,急忙拦下:“夫人莫急,雪棠……有一事相求。”
魏华回头,示意朱妈妈停步。
“雪棠虽对侯爷有意,但毕竟身为女子,不好贸然开口,且近日我身子不适,面容憔悴,还请夫人为我备下些脂粉头油,这般面容,毕竟不妥。”
“正要让朱妈妈给你取些呢。”她笑道,“这便是你我有缘,心有灵犀呀。”
看着魏华又要叫人,元雪棠扫过一眼,忙俯下身,向她躬身行礼:“夫人且慢,雪棠……还有一不情之请。
她扶着额角,继续道,“雪棠自做狐人始,月事一至便腹痛难忍,淋淋漓漓,药方子都试遍了,却唯有服下京城广济街中药铺一家的方子才见好……此事,也只消得说给夫人听了。”
魏华听她一言,眉宇间又多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怜惜之意,她眼眸轻转,虽无意见,但一想到是出门采买东西,魏琰多疑,必定是要过他这关,因此多少有些犹豫。
毕竟是女儿家的私密东西,魏华刮了刮茶沫,犹疑道:“这……”
见她迟疑,元雪棠紧着接下:“若夫人不便,我自己出门也好!”
听她要自己出门,魏华指尖一停,连连摇头:“不可不可,侯府旁人可出,唯独你不可出,侯爷又是那样个性子……且先前诸事,我不多说,想必你也记得。
“罢了,我亲自派人去广济街买回,也正好顺路给你多带些春蕊铺子新上的玫瑰头油,香饼脂粉,如此可好?”
“雪棠谢过夫人好意。”元雪棠笑着点点头,却也明晃晃挂着几分迟疑,求助般看向魏华,“只是进出侯府的东西,不论什么,侯爷大多是要看的,这……”
一想到魏琰那般一以贯之的独裁做派,魏华无奈地叹口气,指下的碗盖却被紧紧捏住,半晌,她心下一横,揽了此事。
“无妨,待东西采买来了,我一并着人送到月闲阁,途中好生看管,我多加叮嘱,必不会过侯爷的手。”
“那雪棠就谢过夫人了!”
元雪棠侧过脸,像个真贵女那般,笑得极规矩。
正要走时,朱妈妈正好端着件月牙白的六角盒子奉了上来,魏华伸手接下,又亲自拉过元雪棠手腕,将盒子安放在她手心。
“女为悦己者容,你想明白了,这是好事。”
清幽的花香透过薄瓷的盒盖轻透向鼻尖,可此种香味又与平常的口脂气息不同,她在曾经见过的那些贵女身上从未遇见过相似的气息,正犹豫时,魏华带着几分骄傲开了口:
“此乃兰花唇脂,且由我亲手耕采调制而成,只可惜我不常出门,也不知京中时兴的样子,这唇脂膏子,还望元姑娘收下,莫要犹豫,也莫要推辞。”
元雪棠合上掌心,六角盒子的边棱感分外明显,好似捏了颗核桃。
采儿端着茶盘,透过元雪棠的背影,看向二人相叠的手心。实在猜不透元雪棠那张狐狸似的面容上,此刻究竟是感激,犹豫,亦或是,得手的满意?
她蹙着眉,疑惑露于指尖,茶盘吱吱作响。
魏华意兴正旺,本要留元雪棠用饭,却被她以身子不适搪塞了过去,反倒让采儿留了下来,她喜上眉梢,说要好好奖赏这个丫头。
元雪棠顺水推舟,简短寒暄,独自出了门。
*
在侯府中磋磨了有一段时日,元雪棠边走边看,渐渐也对这偌大侯府的布局有了更深的了解。
既然要出逃,探好地形是迟早该做的。
越过莲池上九曲回环的廊桥,元雪棠循着那日从地窖脱身而出的回忆,向院子更深处探去。
一路上,虽说不时便有三两下人擦肩而过,但敢抬头瞧她的,却没有几个。
而她步履不停,绕过柴房,终找到一片无花果树林。
无花果树叶大繁茂,枝干色深稀松,整体却又不长,树下果子铺成烂泥,轻踩上去,竟无声响,果真是藏人的好地方。
元雪棠揽好衣裙,簌簌叶声中,她拨开枝干,猫着腰探入林中。
越往深处,她眉头愈发紧蹙。
呼啦——
身后蹿过一道黑影,元雪棠倏地回头,双唇紧抿。
碧眼黑猫恶狠狠地向她狠嘶一声,向后退了两步,又跃入林中没了踪影。
攥紧的心终被放下,元雪棠悻悻回身,又向林深处行进,终于,风声忽过,她眸光一亮。
爬满苔藓的深灰木门,门边生着一颗尤为粗壮的无花果树。
“也不难找啊……”
地窖的门,以及那日出了地窖,却被魏琰按在这颗树上说疯话,要在她背上也同样纹上蛟龙的羞耻记忆一并涌入脑海,不觉间,竟让绯红爬上了脸。
只不过,多了一道新锁。
元雪棠抬眼,确认无人,伸手去碰它。
冰凉的触感刚刺上指尖,她来不及用力,足下却感触到一阵朝她逼近的轻微震感。
“谁在林子里,谁!”
一年岁不大的小厮,提着根长木棍,朝林子里喊去,愈走愈近,“小爷我都看见你了!装神弄鬼……这是你能进的地方吗?!”
他猫着腰,木棍拨开枝叶,他感触得到,有人离自己极近。
忽而,小厮眉心一紧,却放下了木棍。
“你,你是何人?!”
眼前人裙裾染泥,藕粉色的背影上,绸缎般如瀑倾泻的长发搭在肩头,恰似一只收口极细的易碎花瓶。
元雪棠轻撩发丝,绾于耳后,一张如冰透白的面容似积雪消融,渐渐随着肩膀转了过来,于墨绿黝黑的林中,独树一帜,明亮非常。
“小女于侯爷本约定相会在这林中,想来林中寂静无人打扰,颇有一番野趣……不曾想,还未等到侯爷,却先遇着了管林子的小哥。”
身后袖间,她掌心轻轻使力,咔哒一声,扣上了魏华送她的那盒兰花口脂。
面若凝雪,一点红唇泛着珠润的微光,兰香淡淡,却勾得人心口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