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飘弥,流云蹁跹,莲荷轻曳,晚枫如火。水榭长廊间寒风依旧,带起青纱和那暗金的丝线一并飞扬。
一黑一白两个人影相并一起,在这廊上慢慢行着。
洛凕还挺喜欢这条水上长廊。
在上面走一走,吹一吹风,看看两边旺盛的白莲,摇曳的荷叶和绣着金丝的青色帘纱仿佛轻抚在心头。廊道不短,但也不至于冗长,从一头走到另一头,正好足够让人静下心,将尚且杂乱的思绪重新缕出线。
“拿回了阳霜和昏镜,现在还剩尘劫……”洛凕一边走着,一边低头思索,却喃喃一句过后,他的神情又转为困惑,“……奇怪,我记不起来了?”
“一定要找吗?”宋云轻沉默着跟了一路,听到此处,突然出声问道。
洛凕闻言停下脚步,回过身去,便见这孩子眼里藏不住的担忧。虽心底多少明了其原因,但这还是叫他无奈地笑了笑:“我的法力都在那剑里,当然得找了。”
“你的封印也是尘劫所为。”宋云轻紧接着说道。
“你怕我想起来?”洛凕朝人歪了歪头。
宋云轻不说话了。
看着宋云轻脸上仍旧挥之不去的担心,洛凕自己便也没了再调笑的心思,半晌,终是苦笑出一声来。
“我拿尘劫捅自己一剑的时候,估计也在想着最好别再记起。”
他低头朝掌心看去,仿佛手中曾握着什么。
洛凕依稀记得这道封印是如何落下的。贯穿胸口的长剑,那握于自己手中的剑柄,究竟发生过什么,才会让他不惜如此也要抛却过往所见。可脑中唯独这番景象尤为清晰,无论是从前还是后来,他都毫无印象了。
而倘若那些便就是宋云轻曾说过的‘厌倦’?
“……长此以往的执念扎根于心,也难怪青瑛引我进城,只是为了说那些神神叨叨的话。”洛凕停顿半晌,叹出口气。
若是这些东西的确藏在那道不明不白的封印下,那蔽日教为何执着于他,恐怕为的就不仅仅是乌篁了。
乌篁里的灰瘴天、阴阳镜中的心魔自然是现成的蔽日上君。可这又如何,蔽日教奈何不了乾坤城,抓不到宋云轻,当然可以去另塑一座新的蔽日上君。而巧就巧在事情凑在一起,乌篁到了洛凕手上,反倒给蔽日教行了方便。
那日在黄栌城,青瑛大可直接杀了他抢走乌篁,为何还要惺惺作态摆出一副同情的样子。
蔽日教想用他养出下一个蔽日上君。
宋云轻始终沉默,只是神色随着话语愈发暗了,仿佛洛凕所言一字不差。
“所以才不能坐以待毙。”洛凕抬头见这般神情,便宽慰地笑了笑,“无论之后会再记起什么,至少先取回法力,才能想办法应对。”
“……”宋云轻对视许久,嘴唇微动,似是几番欲言又止,却又仿佛洛凕眼中笑意不容他反驳,最终只得妥协地应了一声,“……好。”
洛凕欣慰一笑,将手心贴向宋云轻的脸颊,称赞一般缓缓抚摸着:“好孩子。”
宋云轻便将脸稍微贴了上去,垂下眼轻轻磨蹭。
这模样叫洛凕不禁笑出声:“少说也上千岁,怎么还像小时候。”
却见宋云轻视线再转上来,其中竟多出些委屈的意思。
“好了,没有嫌弃你。”洛凕收回手,干脆朝人张开双臂,偏头示意,“喏,难为你忍这么久。”
——
一阵湿湿热热的柔软触感。
舜泽朦胧中清醒过来时,只觉身上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脖子上仿佛刚淋过雨一样湿漉漉。再将惺忪的眼睛睁开,却对上一双金色的、瞳孔圆圆的眼睛。
虽然尚且年幼,体型也比他大不了多少,但一整条龙就这样趴在他身上,饶是舜泽也吃不太消。何况这龙崽子见他醒了也完全没有要下去的意思,只对视片刻,嘴里那还没收回去的舌头就又舔了上来。
“……敖澜!”舜泽不得不双手箍住龙嘴把那脑袋推开,再往肩上擦了擦刚刚被舔过的脸颊。
这孩子又在犯什么毛病?
却听那嘴里发出一声被捂住的咕哝,无辜且委屈,龙鼻子再往前怂了怂,好像在嗅闻着什么似的。
“做什么,准备把我吃了?”舜泽很是看不明白。
这趁他毫无防备压在他身上,又是嗅嗅闻闻还光舔他脖子的举动,只叫他想万一睁眼迟了一步,这小龙崽子怕是就要下嘴。莫不是虽能化作人形但还是野性不改,养了这么久也难养熟。
再者,他身上有什么味道吗?舜泽想着低头闻了闻,只闻到些银杏的淡香,那也是他在这只有银杏的地方待久了,这孩子去哪不一样光找他做什么。
尚在万般思索之时,舜泽只感觉身上一轻。白龙不见了踪影,只一个孩子坐在他胸口,双手撑在他脸侧,低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语气是很认真的,只道:“喜欢。”
此话一出,舜泽看着那双圆圆的金瞳半晌,一时愣了神。
这孩子,哪本书上学来的讨好话,难不成是某条火龙教的……罢了。
“……下次至少说一声。”舜泽移开视线,顺势擦了擦脸上还留着的口水。
算了。
“好。”敖澜应得相当快。
舔就舔吧。
——
宋云轻显然还意犹未尽。
洛凕总算被松开时,衣领都是乱的,颈侧还泛着水光。再抬眼见人若无其事地舔了舔嘴唇,其下藏着的尖牙一晃而过,他心头莫名侥幸,好在没真下嘴。
那触感比他想得要更痒,这孩子劲也比以前大多了。
“最开始我还当你想吃了我。”洛凕将衣领理好,而后便想起以前莫名其妙被舔了一通时的无奈,那时他还当是这小龙崽子养不熟,“现在还随口说得出那种话吗?”
以及某两个显然是小孩子没分寸才说出口的字。
洛凕慢条斯理整好被搂皱的斗篷,想到此处脸上笑意更深。本就听宋云轻半晌没吭声,他再抬头看,这孩子竟还破天荒地和他错开视线。
也如他所料。
“走吧。”心道再逗怕是真要急得咬人,洛凕便不多开玩笑了,转身廊外走去,“就算是真话,你也得考虑好了再说。”
望着洛凕走出去几步,宋云轻眼中沉了沉,才缓步跟上。
*
洛凕原是出来找人的。
也是转了许久都没有头绪,才考虑起其他。这诺大的枫火莲台哪怕是分阁也四通八达,即便他同宋云轻再找了许久,又半道遇上李言清拉来一起找,半天过去,还是一无所获。
洛凕便不禁思考起一个问题。
该上哪去找齐清轩。
齐清轩回来后就不见人影,平时更可以说是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有什么事也是人先找过来,轮不到他去找。以至于洛凕一时半会根本想不到,现在要去哪才能找到人。
他一问下人,下人也都说不知道。只道是齐潭主本就难得来分部,要来也基本是跟阁主一起的,除了阁主,没人知道那位平时待在何处。
而齐清轩连个联系的手段都没留下,看来是真不想搭理他们,再有祟山那麻烦事在前,哪怕躲着他们走都不奇怪。
“要不问问富哥?”李言清从斗篷底下掏出传信符。
结果,和齐清轩一块被姬瑾扔出来的李言清也不知道人在哪。
“不能直接传给他吗?”洛凕问。
“我在永萍的时候试过了,他从来不理我。”李言清说。
洛凕:“……”
听上去好像还传了不少。
“哎说回来,你要找齐哥做什么?”李言清陪着找了半天,这才想起来要问原因,“有事直接跟下人说不就行了?”
洛凕想了想,只反问:“你不好奇?”
“对哦,也确实……”李言清便托着下巴寻思起来,“半龙还是啥的,我还真没见过。还有他的角也是,不是都说龙角刀枪不入硬比玄铁,这是怎么弄断的?”
就在二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宋云轻看似随意地四处望了望,接着抬腿径直朝某个方向走去。
“?”李言清疑惑不已,“云哥知道他在哪?”
洛凕立刻跟去:“看看再说吧。”
*
不出片刻,宋云轻只把两人领到一处数步宽的莲池前,就在池边站定,望向中央。
只见池面上的白莲颇为茂盛,层层叠叠几乎要看不见下头的水面。周围更是不近不远围了一圈枫林和矮墙,若不是走进来,那怕是都看不出中间还有座这么大的池子。
枫火莲台里各处造景都是有讲究的。而这处地方,既不是什么风水要地,周围也不见别的建筑,还挡得严严实实,位置也甚是偏僻,这就显得有些古怪了。
“这里确实怪怪的。”李言清挠挠头,紧接着又问,“但我们不是要找齐哥吗?”
洛凕打量着莲池,表情却是略带新奇。
他走近之后才感觉到,这池中有一股似有若无、忽聚忽散的灵气。而这灵气既不属于那些白莲,也跟周围枫树没什么关系,是从水底由内而外散发出来,飘飘忽忽地弥散在荷叶间。
这底下有什么东西,而且还是活的。
李言清探头往水里瞧了半天,还是没看明白:“下面是什么?”
“齐清轩。”宋云轻道。
“?”李言清神色古怪地看看莲池,又看看宋云轻。
而话音刚落,那本来平静的莲池上无风而动,荷叶无端摇晃,暗沉水面上泛起缕缕波纹。
“??”李言清往后退了几步。
不过一会,池里又没动静了。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那阵动静平息下来不久,宋云轻脚边的水面骤然炸开,一道银色长影从中窜出,直向他袭来。与此同时一道金光凭空闪过,那条银色的东西尚未近身便顿在原地,笔直向后倒了过去,压弯一串荷叶又跌回水里。
一切发生得太快,洛凕才刚张口,便已经结束了。
“……什么东西?”李言清压根没看清。
没过多久,那东西慢慢浮了上来。
露出水面的部分隐见层叠银鳞,几卷长毛漂在四周,隐约能从水面下看出来相当之长。而宋云轻若无其事蹲下身,伸手拽住一缕毛,毫不留情地把它拖上了岸,在地上堆成一圈。
李言清:“……?”
洛凕:“……”
那被拖上来的东西起码有二丈长,身躯不过半尺宽,头颅大小几乎与人无异。其通体亮银,半圆鳞片覆满全身,鬃毛柔顺,脊背生出整齐的黑色帆鳍。四只黑爪两两并列在身体前后,纤长尾部末端也是一团长毛,宛如绸缎。
而它头部细长,右额一截断角,两条长须从鼻侧生出,怏怏垂在地上。双眼紧闭长吻微张,全身瘫在一起,看上去已然晕了过去。
正是齐清轩。
却还未等洛凕研究透彻,那条龙突然睁开眼睛,而后一下腾起,张嘴就要朝宋云轻咬去。
宋云轻一把掐住脖颈把它狠狠按在地上,下手之重震得周围枫树落下一层叶子。
“澜儿,你轻点。”洛凕心有余悸道。
但已经迟了,银龙浑身一僵,瘫软下去。
洛凕深深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