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没说我只是个道士 第55章 乾坤城（18）

迎龙门前。

黄龙落地顷刻便散去，而四个人影现于其中。洛凕把好像快吐了的李言清扶稳，又看向前方，心中不解。

来迎龙门做什么？所谓的捞东西，该不会是……

“请吧。”钟律衣袖一掸，懒得多说，只朝宋云轻简短道。

洛凕回头一看，只见宋云轻似乎对此毫不介意，于是更想不太明白，便又疑惑地看向钟律。

“你取阴阳镜做什么？”

乾坤城乃一五行八卦城，其正中所环绕的湖泊汇聚天地灵气，自内向外滋养着整座城中大阵。因而其精通符篆道法，又能轻易炼出上乘法器。而这湖中如今已经不再有龙，灵气本该逐渐衰竭，却直至今日仍旧充沛，源源不断。

其原因便在这迎龙门下。

相传帝初离开前，曾在这八卦阵阵眼中留下一物，为其自身龙鳞所炼制，亦可代为镇在此地，吸引山川灵气涌入湖中，生生不息。

此物名为阴阳镜。

据说此镜可调和乾坤，扭转阴阳，亦能窜改命数，了断生死。但这只是凡界传闻，实际上就是一面龙鳞做的镜子。这也是洛凕疑惑的缘由，钟余音并不像是会听信传闻的人，宋云轻也不至于拿这个骗人。

“急什么，我知道那是假的。”钟律看人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只随便摆了摆手。

“？”洛凕眨眨眼睛。

知道那还取什么？

李言清同样听得不甚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听着好像很厉害？”

而宋云轻径直朝迎龙门走去，在门下站定。

“……澜儿。”洛凕顿时预感不妙。

还不及他多言，下一刻，灵湖上骤然风浪四起。遍地银杏叶被一并卷入，随漩涡环绕向中心汇聚。此时宋云轻朝前抬手，掌心金光流转。狂风愈烈，从岸边直涌出数道金浪，交织如同百里阵纹。

同时漩涡顷刻反转，一条水龙直冲向天际。金光在其中一并升起，云层也向下倾压而至，与龙首相接。

“这是不是那什么，龙吸水？”李言清扒在洛凕身后惊呼。

洛凕看着那道巨大的水龙卷，一时晃神。

他暗自琢磨了一会，一下恍然大悟。毕竟是帝初留的阵眼，那宋云轻能打开倒也合情合理，就是阵仗实在大了些。

只见龙卷缓缓向中间收拢，其中隐现一光点。随后宋云轻只一招手，那道光点直接冲破水壁，飞至他手中。而这时龙卷瞬间停滞瓦解，云雾翻腾间散回天上，其下浪涛失去引导炸裂开来，直涌向岸边，眼看就要盖过岸前屋宅。

“操！”钟律见势痛骂一声，同时数条符龙从对面钟家主宅飞出，绕灵湖旋绕。龙身蓦然散作万道黄符，结成一面高墙硬生生将巨浪截在半途。

解决完这般变故，他再而恶狠狠朝宋云轻骂道：“你他妈故意的！”

宋云轻只平淡瞥过一眼，手中将一明晃晃的东西朝人抛去。

钟律将其稳稳接在手中，皱着眉反复看了一遍。

是一面圆镜。

“这就是阴阳镜啊？”李言清凑上去打量，“看着挺……朴素。”

只见这镜子不过双掌大，其镜框只一圈纤细金边，再有交替日月首尾相连，下方落一金玉长坠。而其双侧皆为平整镜面，一面白镜清澈透亮，一面黑镜混浊暗沉。

洛凕同样打量片刻，却还没能出声询问，又是一阵风把他们往灵湖对面卷去。

*

钟家主宅，正殿中。

“……余音给你们添麻烦了。”

堂中主位一侧正坐着满脸不情愿的钟余音，而另一侧是一名清瘦男子。

那人眉眼温和，金发好似温润日光，瞳中水色如湖上清波，声音平缓清晰，似徐徐晚风拂过，尤为抚人心神。一席素袍，层叠白纱半遮半掩下却不见双腿，而是一条铺开在地、蝉翼蝶羽般的金鳞鱼尾。

竟是一条鲛人。

却见鱼尾末端残破不堪，烧灼般的黑色痕迹将原本漂亮的尾鳍撕碎，七零八落地散开，已然没了光泽。

而他怀中正端着那面阴阳镜，纤长指尖轻轻在镜子边缘摩挲着。

“啊？！”钟余音反驳一声，两眼朝下方几人瞪去，“他们搞出的麻烦还不够多？！”

“的确是我们先有求于钟城主。”洛凕假惺惺地歉意笑道。

而后他看向那鲛人的视线又带上些许探究。只因据他所知，如今世间哪还能见到鲛人。更何况此地只有一座湖，并非传闻中鲛人聚居的深海，也离海岸相隔千里之遥。

其身上的气息更是叫他尤为困惑。这条鲛人是天界上仙，或者说，曾经是。

“您自是不认识我。”那人看出来洛凕的疑惑，便温声解释，“我叫夫央，一介小仙并无神位，也不过是在湖底长眠至今的一尾鲛人。”

一旁李言清已完全在状况外，神情呆滞地坐在那里，视线在洛凕和夫央之间来回切换。

怎么事？他愣愣地想。怎么全是神仙？

“你为何会在此地？”洛凕便问。

夫央顿了片刻，只是垂眼看向手中阴阳镜，神色莫名寂寥：“……不过是留下来守着这座湖，守着这面镜子罢了。”

钟余音突然啧了一声，瞥一眼那镜子，愤然道：“托它的福你要死了！在这九十多年我怎么不知道底下还有这种东西！”

“镜中是瘴气。”洛凕从那面圆镜中辨认出来，“你身上的伤也是因此？”

夫央闻言将视线扫过自己残破的尾鳍，点了点头。

洛凕了然：“难怪钟城主会要澜儿的血。”

他着实没想到，钟余音费这么大功夫居然是为了救人。而宋云轻答应的条件，便是几滴自己的血。

“镜中瘴气溢出，可我并无多少法力，难以压制，却也离不开这座湖。”夫央说着，向洛凕身旁的宋云轻深深低头，“若非有您相助，我不会剩下多少时日，救命之恩，夫央定会铭记于心。”

宋云轻不为所动，似并不在意，只回过一眼便重新看回洛凕。

李言清听罢隔着洛凕探头瞧了瞧宋云轻，很是新奇：“云哥的血这么厉害？”

夫央如实答道：“龙为万灵之首，而此间无它可比帝初。其血虽于凡人无用，若用于灵兽，一滴便可延寿百年。”

李言清听罢顿时张大了嘴：“云哥是——”

“他不是。”洛凕紧接着打断了。

夫央也歉意地笑了笑：“天机不可道破。”

“有机会再告诉你。”洛凕往下附和道。

李言清：“？”

洛凕笑了两声，再而平下调笑的心思，视线转向夫央手中的阴阳镜，正色道：“我对此并无印象。皆道阴阳镜不过一面寻常圆镜，可其中为何会实则封着此物？”

夫央听罢，却是着重叹出口气，答道：“是因七千年前的一场天灾。”

“七千年前？”洛凕一时疑惑，思索片刻后又恍然反应过来，再看向阴阳镜时，眼中已是诧异，“那时众仙匿迹，原是因为——”

夫央不言，只转将手中镜面翻过，晦镜朝向洛凕。

其中竟是一张眉眼与夫央极为相似的脸。

虽看似是同一人，然而镜中之人神情淡漠，瞳中漆黑，脸侧攀附上扭曲的黑色纹路。洛凕一眼辨认出来，这是与那蔽日教信徒如出一辙的姿态，便心中越发诧异。

“这是……”

“蔽日上君。”夫央答道。

话音刚落，镜中面庞生出变化。

先是洛凕自己的脸，再又变成了宋云轻，紧接再往下，李言清、姬瑾、墨行枝……皆是洛凕熟悉的人。那些面容仿佛并非镜中所见，而是站在眼前触手可及一般，极为真实。若不是人就在身边，洛凕几乎就要它被骗过去。

几番幻化过后，昏暗的镜面最后定在一抹飘忽海蓝上。而洛凕还没来得及看清，夫央便将镜子转了回去。

“如您所见。”夫央说。

洛凕一时还有些恍神，许久才眨了下眼睛。

“灰瘴天、蔽日上君，不过是凡人给它取的名字。”夫央低头望向镜中，似是在透过其中看着什么，“心魔、梦魇，也许这么说会更为贴切。而在它被如此称呼之前，它早就出现过。”

“不死不灭，由心而生，以执念为源。过去其致使瘟疫横行，凡界灵气被蚕食殆尽，当时我们能做的，唯有将其封存于此。”

听到此处，洛凕眉头不缓：“既然如此，为何天道堂记载中从未提及？”

如此重大之事，天界非但没有记录在案，反倒还刻意捏造出一个理由，将它隐瞒了下来？

夫央顿了顿。

“……造成这一切的，是帝初。”

此话一出，洛凕顿时哑口无言。

“纷扰不断，帝初心系苍生，却因此生出心魔，堕入执念。”夫央低下头去，神情略有悲戚，“而为了不波及凡界，那位自尽于此，碎尽神魂将心魔封入镜中。”

白龙陨天，吉兆大成。

洛凕此刻猛然记起蔽日教口中振振有词的咏诵，只更叫他心中悚然。那些人会对宋云轻出手，其实早有预谋。

“……晦镜为锁，钝剑画牢。”他继而念道。

那传闻中的瘟疫源头竟是如此，饶是他也难以置信。一为阴阳镜，二为乌篁，所指也皆是镇压蔽日上君的封印。而其被掩藏至今，传闻只道妖物已被斩杀，便是为防有人居心诡测，放其重归于世。

亦是因为倘若知晓瘟疫源自帝初，其他上仙定不会轻易罢休，更会引发世间大乱。

而想到此处，便有另一件事叫洛凕尤为在意。眼下看来，乌篁山庄的祸端竟越发蹊跷，封印着蔽日上君的乌篁流落到他手上，搞不好并非世事所迫。

洛凕再而抬头问道：“三千年前的另一场瘟疫，以及乌篁山庄有关之事，你可有眉目？”

“我只知是溯云颠祖师出手封印。”夫央摇头，“至于乌篁山庄，我并不知晓实情。”

“乌篁山庄？”却听钟余音突然道。

洛凕转而看去：“你知道柏家的事？”

“八成是蔽日教的手笔。”钟余音哼了一声，“蔽日上君总共就封了两个，乾坤城的他们解不开，所以恰好遭殃的是乌篁山庄。山门一关，谁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当然是谁活着出来谁说了算。”

洛凕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如今尘埃落定，没有谁再会替柏家说话。而钟余音的话点醒了他：“壬氏？”

活着出来的，不就只有那一个人。

壬月仪。

钟余音翻了个白眼，不置可否：“想也知道这些破传闻有几个真的，就柏家那帮古板神棍，干得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原来如此。”洛凕释然一笑，“多谢。”

至少钟余音还算是个明理的人。

“没事了？”钟余音说罢不耐烦地扫视过几人，“没事了赶紧滚，看着烦。”

“余音，对人家礼貌些呀。”夫央无奈提醒道。

“凭什么？！”这哄小孩的语气叫钟余音顿时一怒。

见此事已了，洛凕便也不多去看那二人吵闹。却正打算起身离去，他转头一看，又见那边另一方矮案上，李言清正两手一叠趴在臂弯里，打着呼睡得甚是香甜。

“……”

而宋云轻见洛凕束手无策，思考了片刻便站起身，径直走去毫不犹豫地一把把李言清拎起，也不管人有没有清醒，往地上一杵就松开了手。

李言清猛一个踉跄，瞌睡是惊得彻底，慌里慌张四处张望：“什么？怎么了？啥事情？！”

“可以回去了。”洛凕笑了笑。

*

不过才刚起身，洛凕又回过头去。

“说来还有件事，权当是我自己好奇。”待那殿上二人看过来，洛凕再转看向钟余音，眼神中带着些许藏不住的好奇，又有些揶揄，“你在湖底长眠至今，是如何同钟城主认识的？”

钟余音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询问，神情错愕一瞬，下意识和夫央对视一眼，又马上移开视线。

“余音？”夫央也笑了起来。

“啧！”钟余音胡乱挠了挠头，一口气憋了又憋，看上去极其不想说。

看人这副百般不愿的模样，夫央只得叹了一声，解释道：“大概是八十多年前，我算着自己时日不久，就打算最后上来再看一眼。结果我才游了一半，就看见上头栽下来个——”

“总之这人救了我一命！行了吧！”钟余音大声打断。

洛凕听罢一阵茫然。

这人看着凶神恶煞蛮不讲理，倒还挺重情重义，小时候的恩记到现在，竟什么都愿意做。

“喔……原来你九十岁不是假的啊……”李言清揉了揉尚且惺忪的眼睛，含糊感叹道。

“闭嘴！”钟余音喝道。

夫央欣慰一笑：“多亏你们，我现在总算可以安下心来陪着余音了。”

“谁让你陪了！”钟余音朝人叫道，“回你那水里去！”

夫央朝人露出副无辜且委屈的神情，眨了眨眼：“可你小时候整日守在湖边，见不到我还会着急……”

这话一出，钟余音脸色木了半晌，随后缓缓低头把脸埋进掌心，耳根在刚才片刻已经微微红了。

洛凕笑得幸灾乐祸。

“哇哦。”李言清仿佛目睹什么惊为天人的事，不自觉感叹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