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昭昭,晓月沉沉……”
“悠悠黄云蹁仙,遥遥归雨无期……”
“长此相望矣,不见仙君……”
悠悠歌声回荡在狭小的院中,曲调悲戚婉转,如泣如诉。
一名穿着朴素的女子正坐在一方长凳上,抬头望着青空,食指随歌谣在膝上轻点,慢慢数着拍子。她腿上搭着条纤柔的淡银薄纱,细细整齐地叠成一方。纱上丝绣的茉莉栩栩如生,相互簇拥,在阳光下泛着白。
可她的神情却是透着郁怏凄凉的,眼中也是一片苦闷。
“娘亲,你每天都在唱这首歌。”
她的另一只手揽着一个瘦小的孩子,正懵懂地看着她。
这孩子的左眼是乌黑的,右眼却是淡金色,眼下还生着层叠的灰色鳞片,右额上长着一支短而粗糙的小角。
“这是你爹爹最喜欢听的。”她柔声说着,轻轻抚摸孩子银丝般的头发,“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需要走很长的路,花上好久好久才能到。如果他回来时找不到家了,就能循着这首歌回来。”
孩子听不太明白,只眨眨那双水灵的眼睛,往娘亲怀里靠了靠,小声问:“他真的会回来吗?”
女子无奈地笑了,哄道:“他会回来的。”
“可他们都说爹爹是妖怪。”孩子抿抿嘴,“说他是山上吃人的妖怪,怕被寺里的和尚收了去,才丢下我们不管了。”
他再抬头看向娘亲,眼中满是困惑和无助:“我也是小妖怪吗?”
“你当然不是了。”女子将他的头发缕顺了,手搭上他瘦小的肩膀,一下一下轻拍着,“你爹爹呀,是天上的龙君。村里的人们都没见过龙君,所以才被吓着了,以为他是妖怪。”
她微微笑着,似水的眸子里盛满了怀念。
那孩子鼓起脸来:“真的?”
“真的。”女子捏捏他的脸蛋,“娘亲跟你拉勾,骗你的是小猫。”
“为什么是小猫?不是小狗吗?”
“因为我们欢儿是小猫呀。”
“欢儿、欢儿才不是小猫!”
——
“齐哥,齐哥?”
齐清轩猛地坐起。
他绷起身子快速环视四周,最后视线定在蹲在床边的那人身上。
那是一脸纳闷的李言清。
“嘶——”李言清打量他半晌,挠挠头发,小声嘀咕着,看上去甚是不解,“云哥下手这么重吗,怎么还哭了……?”
齐清轩闻言一摸脸,顿时愣住了。
紧接着他被子一掀突然暴起,趁人不备一把扑过去把李言清按倒在地,将人双手钳制在背后动弹不得,口中恶狠狠威胁道:“你什么都没看见!”
“啊?啊?!我也不想看啊啊啊啊你下手轻一点!!!”李言清有如濒死羔羊一般奋力挣扎嘶声大喊,“救命啊啊啊我的手要断了——!!!凕哥——云哥啊啊啊——”
*
“……”
洛凕看到的是这样一副光景。
李言清嚎得撕心裂肺,齐清轩凶神恶煞把人按在地上,眼角还挂着没擦干的泪痕。对着这般景象无言半晌,洛凕正要说些什么缓解气氛,可齐清轩一见他身后的宋云轻,眼中便凶光一闪。
紧接着化作一条银色长影,嗖地窜进了被子里。
李言清眉头一皱,宋云轻也眉头一皱,留下洛凕愣在门前不知所措。
屋中一时安静得出奇。
犹豫片刻,洛凕先动了身。
他缓步靠近那团卷起的被子,而后试探着伸手过去。却还没碰到,那团东西就先缩了一下,从里面发出不明的隆隆声,听上去很是警惕。
“……清轩?”洛凕轻声唤道。
没有回应。
“澜儿他下手有些没轻没重。”洛凕动作轻微着尽量不发出别的声音,慢慢在床前蹲下,语气也放得十分平缓,“可有伤到你?”
就这么僵持了许久,站在外面的宋云轻都已经作势要进门把人拽出来,还是李言清忙拉着点,总之那团被褥终于有了些动静。只见被子下动了动,而后在边缘拱出来一截毛茸茸的鼻尖,朝向洛凕,耸了耸。
洛凕顿时松一口气,再而小心地将手贴上去。那鼻子便又嗅了嗅,温热的鼻息搔得他手心有些发痒。
“没事的。”他温声说,“现在好些了吗?”
紧绷的被褥下又发出阵呼噜似的响动,而后松了下去。
半晌,一颗银灰色的脑袋探了出来。
它的鬃毛是像缎子一样柔顺的,瀑布一般挂在脖颈上,鳞片光泽润亮,仿佛银镜。洛凕便捧起它的脑袋,手心缓缓在头顶抚摸,再替它顺了顺有些乱的鬃毛,轻柔细致,俨然是照料爱宠般的手法。
而宋云轻看着这银龙,微微眯起眼睛,脸色不知为何有些黑。就连李言清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悄悄往后站了站。
那龙又一下把头缩了回去。
洛凕始料未及,手上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眨眨眼睛。他无奈间回头看向门边那明显心情不好的人,叹道:“澜儿……”
难怪齐清轩在祟山时是那种态度,说到底,原来是不想看见宋云轻。
*
宋云轻下手的确有些狠。他们早上出来找的人,等齐清轩醒过来时,太阳已经早早过了头顶。
洛凕现在正盘坐在床上。
他对面是十分好奇的李言清,和脸色怎么看怎么不好的宋云轻。
而他腿上正搭着一颗硕大的龙头。
洛凕自己也没想到,齐清轩平时那么生人勿近并且还挺凶的脾气,现在居然会是这副乖顺模样。他原以为得折腾好久,心里都做好了让宋云轻强行逼供的打算,还好不用。
他也是不禁在心底庆幸,好在过了这么久,手法尚未生疏。
而齐清轩这会已经完全放松下来,长长的身子紧贴在洛凕身边。身躯松松垮垮盘了两圈,爪子横揣着,尾巴尖从床边垂下,微微晃荡。
李言清观察半晌更是纳闷:“怎么做到的?”
洛凕一时半会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摸着腿上的龙脑袋思考半晌,莫名看了一眼宋云轻,才终于想出一个合适的形容:“嗯……熟能生巧?”
此时齐清轩从喉咙中发出一阵低吟,伴随着轻微的呼噜声。
“……你说你们是上仙。”他低声道。
“我现在的确没法证明。”洛凕挠挠龙下巴,语气十分轻柔,“你愿意信吗?”
“我不知道。你的气味很不一样,我从没见过。”齐清轩说着把头往洛凕怀里蹭了蹭,朝人嗅了两下,又用鼻尖拱拱手心,似在确认什么,“非人非妖,怨气灵气混杂,也不像别的东西。”
却听他顿了顿,突然补上一句:“……很好闻。”
此话一出,洛凕摸着鬃毛的手一停,笑容有那么一瞬凝住了。
他看见宋云轻眯起了眼,金色竖瞳都快藏不住,眼神很是危险。整个人站在那看上去相当生气,眉头微皱,眼睛紧盯着齐清轩,似是很想马上把龙从洛凕身上扒下来扔出去,或者把洛凕挖出来自己抱着,见不得齐清轩碰人半点。
而齐清轩和宋云轻对视了一会,又往洛凕身上贴近了些,纤长的身躯快要把人盘起来。
诡异的气氛弥漫在屋中。
洛凕看看僵持不下的两人,想了想,随即指尖往下一滑,摸到银龙颈间鳞片和鬃毛交接的地方,挠了两下。本来还有些绷起的龙身便一下软了下来,发出阵低低的呼噜。
“我也可以摸摸吗?”李言清摩拳擦掌,对那柔顺的毛发和光滑的鳞片虎视眈眈。
“不能。”齐清轩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既然你冷静下来了。”见齐清轩已经不像最开始那样警惕,洛凕便笑着继续道,“我们能谈谈眼下的事了?”
齐清轩闻言微微抬头,竖瞳转去,问道:“你们找我做什么?”
“只是确认一件事。”洛凕抚摸着鬃毛的手停了下来,视线落向那支断角,“你还记不记得,你的角是怎么断的?”
如此直接的问题叫齐清轩一愣,语气略带怀疑:“为何问这个?”
洛凕只淡淡道:“这上面残有我的法力。”
此话一出,不止是齐清轩,李言清也同时睁大了眼睛。二人还未能理清这句话的含义,便听洛凕接着说道:“我在找一柄剑,以我骨血所铸、封存了法力的剑。”
“而如果斩下这支角的人不是我。”
他看着齐清轩,一字一句道。
“我需要找到那个人在哪。”
*
角是一条龙的法力来源,亦是它们最为重要的感官,龙以它来呼风唤雨,悉知万物。其周身灵气汇聚于鳞角之上,龙因此得以被称为万灵之首,所过之处百草丰茂,所留之地生生不息。
而折断它们的角,几乎等同于挖去一个人的双眼、割去耳朵、拔去舌头、砍掉四肢,五感皆闭,落得与地上爬虫无异。
可要砍下龙角又谈何容易,那对角本就比万般兵刃还要坚硬锋利,又有多少人会有这般能耐。
洛凕来找齐清轩便是为此。
他认出了那断角上留下的痕迹,震惊之余再而就是诧异。他一直记不起尘劫的去向,事到如今竟会在这里发现蛛丝马迹。曾有人得到了他的剑,并以此砍下了一条龙的角。
可那柄剑,他本该从不离身。
“……我不知道。”
齐清轩已经化回人形,裹着件单衣坐在床边,那双异色的眸子稍有暗沉,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
“那时我太小了。那个村子在哪,我也记不清了。”
洛凕沉默地看着,静候下文。
而过了许久,齐清轩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我可以带你们去找,只是有一个条件。”
“条件?”洛凕问。
齐清轩深吸一口气,转而望向宋云轻,问:“我父亲当真是上仙?”
宋云轻与人对视半晌,答道:“据记载,齐氏一脉,曾是南烟武神阎的随行文官。阎身陨后,齐氏留在五蕴山,替其看守镇寺禅杖涅槃门,和其肉身所化的天火菩提。”
“……他后来如何了?”齐清轩又问。
“齐隐二十一年前触犯禁令与凡人诞下子嗣,被召回天界。”宋云轻平淡陈述道,“天道堂一致判决,将他拘禁两百年,严禁再踏入凡界。”
齐清轩听罢张了张口,却又垂下了头。
洛凕看着这般消沉模样,欲言又止。
仅是只言片语,也足以叫他猜到些许。这支角从小就断了,那时其生父定是早已回到天界,才无力庇护。而既然如此,其生母恐怕也难以周全。齐清轩如今为何会留在枫火莲台由姬瑾教导,其始因想来并不光鲜。
那顶藏着面容和断角的斗笠,那半张面具,既是以免常人见到这副外貌,亦在掩盖过去不堪。
“……我不在乎我父亲是神仙还是妖怪,反正我也从未见过他。”齐清轩再开口时,满是埋怨和不甘,“我不过是想知道母亲有没有骗我。”
洛凕看了他许久,问道:“你说有一个条件,是什么?”
“我要见他一面。”齐清轩闷闷地答道,“然后给他一拳。”
洛凕闻言笑出了声。
“这个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