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天雾瘴之中,龙啸响彻天边,白龙伴金光直驱而上,盘绕于栖梧庄上空。龙首之上端立一白衣人,甩去剑上残雾,横至面前低头端详。
“墨先生唬我这么久说是柄无锋剑,我要不收着些,栖梧庄可就没了。”
洛凕自顾自念叨两句,随后朝下环视一圈。见整座山皆已被黑雾吞没,他掌心一翻,钝剑消失手中,转而握出另一柄银杏缠绕的剑。视线再往山间转去,似透过雾瘴看着什么。
“小柳儿都搅和到这份上,要是他不帮我拖住李寒山,我回头定要找他算账。”洛凕说着又突然叹了声,“唉……也不知白原川靠不靠谱……”
“来了。”白龙发出一声警戒低吼。
洛凕顺势看去。
只见自他们飞出的方向,紧跟着冲来一道渺小身影。白衣翻飞,金枝梧桐暗沉无光,金羽瓷面下黑纹缠绕交错,散乱白发几乎要同周身黑雾融作一体。
竟是壬月仪。
“……我当年也真会留心眼。”洛凕再次头疼地叹出一声。
他哪想得到,他顺便处理后事拆个祭坛,居然还能引出自己那时留的分身。一想也的确,他祟山上的分身放了千把年都还没散呢,这个才多久。
人影转眼逼近。洛凕侧身从龙首上跃下,白龙转而飞速冲向壬月仪,利爪朝其抓去,却被轻松避开。而壬月仪不过停顿片刻,便再次朝还在下坠的洛凕飞去,空无一物的右手只一张开,一柄黑剑从中化出,剑锋直指前方。
洛凕手中尘劫剑一横,转为守势,黑剑转瞬即至。剑刃交锋之下,二人加速向下坠去,轰鸣过后,楼台倾塌,烟尘弥散。
正落于山巅栖梧观中。
“又拆一遍?”洛凕拂袖甩去周围灰尘,瞥了一眼已然破碎不堪的天师像,无奈偏偏头。
他不久前还觉得宋云轻拆人道观实在鲁莽,没想到到头来自己还重复了一遍。
另一侧传来脚步,壬月仪从雾中走出,金色面具已然破损不堪,露出半只漆黑的右眼,正盯着洛凕。
“我放在祟山的分身可比你听话。”洛凕举剑摆好架势,对那身形比他高了些许的分身笑道,“我还有别的事要忙,看在是我把你做出来的的份上,你能不能自行了断一下?”
壬月仪却似没有听见,手中已重新聚起另柄黑剑,摆出同样架势。
洛凕见状更头疼了:“不听人话也跟我当年一样……”
然而他还未动身,另一道金光先从上方落下。白玉剑钉入地面,直将壬月仪斜向削去半截,剩下的半边头颅断面漆黑。但壬月仪仿佛毫无知觉,只有黑雾接连从断面中漫出,不过片刻就将要重新聚成原本的模样。
此时宋云轻现于前方,拔剑再而横出一剑,壬月仪还未应对便被金光腰斩,连同身后盘龙柱轰鸣崩塌。可其依旧浑然不受影响,手中黑剑刺出,险擦过宋云轻鬓侧,斩断几缕发丝,将人逼退。
“我以前这么难缠?”洛凕看了眼停在身旁的宋云轻。
实打实的两剑都还能恢复如初,这生命力着实出乎他意料。
“不及沈炤一半。”宋云轻淡淡道。
“那便好说。”洛凕弓身发力。
二人同时跃出一步,朝壬月仪攻去。
*
“这么大动静,李殿主不去避避?”
听过轰鸣阵阵,柳时将视线从山巅那浓重的黑雾中收回,看向从刚才起便一言不发的李寒山。
李寒山缓缓回头,漠然看去。与此同时,有一双纤细的手缓缓绕过他肩头,亲昵地搂在他肩上。
“寒山,他们好吵呀。”
李念卿怜爱地蹭着李寒山的鬓侧,语气温柔宠溺。指尖抚摸过李寒山的脸颊,再顺手臂往下,轻轻地将那只垂在身侧的右手托了起来。
“再不快些,可就见不到师父了……好寒山,你不会让姐姐难过的,对不对?”
话音刚落,一柄水色长剑握在李寒山手中。
柳时不再多言,漫不经心的笑容转而冷下,化作眼中寒光。左手不动声色放上腰后刀柄,而斗篷下微微翻动,传出一阵奇异嗡鸣。
下一刻,铮鸣乍起,剑锋在暗紫手甲上擦出刺眼火光。
柳时那斗篷下竟是只关节义手。趁拦住攻势,他左手短刀出鞘,乘势向李寒山肋侧刺出,却见其身形转眼不见。再听便是剑锋破空自身后而来,柳时察觉回身已来不及躲避,只能再次将义手拦去。
这次却听一声异响,那泛着金属光泽的手甲竟破开裂痕,剑刃直直没入一寸。叫柳时神情愕然一瞬,忙将剑振开退撤数步。
还不及他稍作喘息,李寒山紧追而至,丝毫不留余地。
寒芒再至,眼看柳时无以应对,此时另声铮鸣响起。是一柄金纹火莲剑现于柳时手中,剑刃相抵之声尖锐刺耳。
“实在不公平,蛊虫碰了瘴气便怏了,在下又只会些偷人破绽的把式。”柳时笑得灿烂,手中长剑在迎来的怪力下颤动,“您这无懈可击的叫在下如何对付?要不看在在下这三脚猫剑术的份上,您好心让一让?”
李寒山神情始终冷淡,全然不作理睬。接连数剑后火星飞溅声如锻铁,来势更凶。其剑招蛮横却行云流水,叫柳时应接不暇连连后退,竟是难以还手。
“居然是丛荫姐的离枝枫。”
李念卿的声音就回荡在一旁,似乎很是惊喜。
“我记得,她特地托人打了两柄一样的,自己用一柄,说另一柄要留给她以后的徒弟。”
再一剑势如惊雷,竟连柳时也招架不住,离枝枫脱手而出被挑飞至半空。
“可惜呀,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步的呢?”
剑刃再度纵落而下。
*
山间轰鸣。
栖梧观已成废墟,连带梧桐林也倾塌大半,整座山巅遍地狼藉。然而雾瘴来势不见削弱,饶乍起金光能将其暂时斩开,缺口也很快就被重新填补,归于一片漆黑。
同那分身周旋已久,眼看其又一次隐入雾中,饶是洛凕也有些力不从心。
“不对劲。”他甩去剑上附着的黑雾,心中只觉古怪,“我当年可没留下这么多法力。”
他现在要拆这座祭坛应该轻而易举,而一番打斗下来,壬月仪早该法力耗尽,散回一团瘴气。可这东西却似有取之不尽的来源,足以支撑其一次又一次复原,哪怕被打碎成十几块,重新站起也不过眨眼之间。
这般顽强,就仿佛有人在背后操纵这具傀儡。
思绪间那浓稠黑雾再度涌动,洛凕立刻将尘劫横于身前提起戒备,宋云轻也并在一旁警惕各处动向。只闻一声轻微脚步,洛凕当即向身侧出剑,却见那被斩开的雾中空无一物,紧接自宋云轻那一侧传来破空声。
然而出现至宋云轻面前的只是一柄雾气化作的锋刃,被轻易挥剑斩断。在洛凕分神的瞬间,脚步再次响起。他再看去之时,那张同自己完全一致的面容近在咫尺。
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嘴唇轻微翕动。
「还会疼吗?」
宋云轻察觉不对,即刻回身将洛凕拉开一步。金光随后落下,不偏不倚将壬月仪的头颅斩下。
「还记得离去的有谁吗?」
声音却未能因此停下,如同响在洛凕脑海之中,仿佛他自己的心声。
洛凕神情一怔,抬手按住额前,心底更加诧异。即便受瘴气影响,他也不该在此刻出现这般幻觉,如此一来,怕是有其他东西在从中作梗。
「你将他们都忘了。」
又是一声低语,正盖过洛凕所能听到的响动。他回过神来时,宋云轻已拦至他身前,再一次将那诡异分身斩于剑下。
“月仪?”宋云轻微微回头,见洛凕恍惚,稍有担忧。
“……李寒山还未现身,应该是被小柳儿拦下。”洛凕努力挥去耳边杂音,逐一推测,“壬定天那二人没有这般本事,言清和他大哥与此无关,若再有就只能是……”
此时壬月仪再次从雾中化出身形,完好无损站在二人面前。
“……阴魂不散。”洛凕见状不容多虑,只能再次举剑。
*
轰然一声,百步山林倒塌,尘土飞扬。
“咳咳……咳……”
柳时挣扎起身,抬眼看向前方。仅是转瞬,他竟不出几招就快被打得无法还手。离枝枫斜插在不远处的破碎石砖间,他那只义手也满是深浅剑痕,弯折出一个怪异弧度垂在身侧。
只见剑上寒光闪过,李寒山踏过一片狼藉缓步走来,神情漠然。
“……何仇何怨,李殿主至于下手这么狠?”柳时扯出一个笑,半打趣道,“就这么急着去审讯?”
李寒山并未理会,步伐不曾停顿。
“话又说回来,您的跟班都吓跑了。”柳时后退一步,转动眼珠快速看过周围,见壬定天已不见踪影,许是一开始怕被波及就早早跑了,“不去看看还活没活着?”
“与我何干。”李寒山只平淡道。
柳时干笑两声:“枉您煞费苦心帮他稳住庄主之位,就这么扔了是不是太……”
“帮他?”李寒山似是困惑,微妙地偏了下头,“我未曾与此人有过交集。”
“什么?”柳时神情一愕。
李寒山不再多予理会,径直举剑。
柳时见状脸色顿时不妙,抬眼朝山巅栖梧观的方向看去。
“这下出大问题了……”
*
“壬定天不是人?!”
李言清本还焦急地望着窗外,闻言回头诧异道。
“套了人皮的金环蛇,隔半里贫道就闻到股土腥气。”白原川一甩手中拂尘,再将尘毛捋了捋顺,随后皱下鼻子,“那老道也一样是条獾子,估计是从哪座山跑出来的,真拿自己当人了。”
“道长何出此言?”李言明本就急于帮不上忙,听罢更是难以置信,“若真是如此,栖梧庄这三十年来都为妖物所掌?”
白原川瞧人一眼,忖度片刻答道:“贫道游历多年,不可能认错。妖大多趋炎附势,他对李殿主百般依顺也是本性作祟,更不用提戴着栖梧庄的名头到处惹是生非。道行也不浅,时至今日居然都没被外人看出来。”
李言明神情转而疑惑:“那父亲他……”
“多半是看他有用就先留着。”白原川便继而答道,“冒名顶替暂且不提,是人也能干出一样的事。如今还见个妖就大惊小怪,不是有深仇大恨就是顽固蠢才,上不得堂。”
李言清听到此处一时有些奇怪,奈何李言明在场,也不好细问。只想既然如此,洛凕不可能认不出来,更何况还有宋云轻在。
但那二人却饶了壬定天一手,究竟是为何?
却见白原川幽幽瞧了眼外头,突然感叹道:“心软坏事啊……”
此话一出,李言清脸色一紧,无端觉得大事不好,生出一层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