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当回头。」
第九十七次。
洛凕心中默数着将壬月仪斩于剑下的次数,同时再次挥出一剑。黑雾散碎,低语戛然而止。
「看看被你留在身后的那些人。」
九十八。
那声音却紧接从别处响起。宋云轻紧随其后,白玉剑迸发金光,直指壬月仪眉心。
「他们又有什么错呢?」
九十九。
周围瘴气终于出现片刻凝滞,似是不堪重负的木梁,摇摇欲坠。而与此同时,丝缕金线再也藏不住微光,纷纷从雾中现形,如同提线勒在那形同傀儡的分身上。
“……果然。”
洛凕呼出口气,抹去脸上墨痕般的痕迹。
“是越祉的作风。”
那祭坛好歹是他建的,外人哪能轻易改动。事到如今还能在上面做手脚的,除了那惹人厌烦的黑蛇还会有谁。
确认这出自谁的手笔,洛凕几乎能看到那黑蛇轻蔑的笑。如今刻意将这些展现在他面前,就好像要刻意提醒他,他过去三千年间皆是如此。看似好心地放走他,任他四处逃窜,实则那双蛇瞳从未移开视线。不过是在暗处伺机而动,等待着中毒的猎物最为脆弱的那一刻,再将其轻松吞入腹中。
便是在告诉他,他逃不掉。
宋云轻蹙眉间同样是不加掩饰的厌恶,紧握剑柄的手上青筋暴起。
“历任帝初里,我还是喜欢敖游海。”洛凕以一声不轻不重的笑将繁乱思绪抛之脑后,“至少他不会不合心意就给人使绊子。”
一听敖游海,宋云轻脸色一沉。
要泄愤一般,他脚下发力再度冲出之时,仿佛加了十二分的力道。连金光都似爆燃火光,将雾瘴逼退,完全现出尚未恢复形体的壬月仪。
壬月仪举剑招架,奈何身体残破不堪,几剑下来连连败退,片刻便被逼至死角。随着剑刃上挑,白瓷金面被从中一分为二,往下坠去。那双被染作漆黑的双眼空洞地看着宋云轻,一如起初那样对自身状况毫不在意。
而这次,那傀儡的嘴角却上扬了诡异的弧度。
「他们皆被你所害。」
宋云轻顿觉蹊跷,身侧闪出数道金光将壬月仪彻底撕碎。然而那身形化作黑雾散去的同时,其身上金线本该散落,却忽然如同活蛇一般纷纷绕过宋云轻,朝他身后穿梭而去。
目标正是洛凕。
洛凕此时才反应过来,却早已来不及避开,百道金线转眼到他面前,末端似细针般要将他刺穿。
然而与此同时,从黑雾中突然穿出一柄窄刃黑剑,剑身旋转数圈,将那些金线尽数斩断,铿锵钉入地面。饶是将要去拦的宋云轻也对此诧异,而洛凕见了那剑的轮廓,脸上更是震惊。
虽剑上黑雾与壬月仪那柄如出一辙,但这剑的形态,他绝不会忘。
他记得这柄剑的主人。
随着金线断去,周遭黑雾溃散,片刻淡去一层。另二人身影先后从雾中走出,前方那人停下脚步,向洛凕行了一礼。
“天师。”
竟是壬才。
“副庄主?”洛凕悬起的心还未放下,又对此人的到来感到诧异。但他还未能出口询问缘由,那柄黑剑突然自行腾起飞向壬才身后,被另一人接在手中,化作雾气散去。
“好在二位无事。”壬才直起身,继续道,“柳宫主拖延住李寒山,我和义父前去解决壬定天,耽搁了些时间。”
洛凕只是看着壬才身后那人,确认许久才难以置信地吐出那个名字。
“……壬青灼?”
白原川说柳时带来的人,难道是——
“此处不宜久留。”壬才只道,“二位先行随我来。”
*
漫山雾瘴淡去,阴风平息。不过片刻功夫,栖梧庄中只剩下尚在挣扎的丝缕黑雾。
“看来在下拖够了,李殿主还要上去吗?”
柳时全然没有被打得满身是伤的自觉,一手撑在满地砖瓦残骸间坐起身,再搭在膝上,换了个颇为惬意的坐姿。而李寒山本要落下的最后一剑已经顿在半空许久,柳时此话一出,他也垂下了手。
随后,他轻笑了一声。
“柳宫主实力可嘉,值得钦佩。”李寒山挂回最初那副温和笑容,随手一松,长剑凭空消失,“几十年来除了师尊,我还未曾见过能让我有些头疼的人。”
“谬赞。”柳时回以笑意,“看您这样子,是不打了?”
“若是早说一声,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李寒山背过衣袖,抬头往栖梧观望去,“如果知道取回玉佩是师尊的意思,我怎还会对那位下全境通缉。此番前来本想赔个不是,柳宫主未免太过紧张。”
柳时满不在意地哼笑一声,只转而道:“说来以免失礼,在下有一事冒昧相问。”
“请讲。”李寒山笑道。
“在下眼睛不好,没看出来,此前一直叫您殿主。”柳时半眯起眼睛,似是真看不清般打量半晌,才接上后一句话,“是不是——叫您前殿主更好?”
“家姐?”李寒山笑意未减,“您说笑了。她早就死于原岭围剿一役,尸骨无存,仅留下一尊牌位供在李家祠堂……”
柳时仿佛懒得再听,伸手掏掏耳朵:“好,好,您说了算。”
“不过,柳宫主似乎误会了。”李寒山说着却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天,似在看着何处,语气颇有些无辜,“虽然我还没打算对师尊他们如何,但是别人要怎样,我也管不了。”
闻言,柳时支着废墟撑起身来,眉头皱了些许:“此话怎讲?”
李寒山露出一个同情的笑。
“希望还来得及呀。”
*
见雾瘴散去,李言清猛地松了口气,放开快被抓出手印的窗边,转身几步半死不活地仰面瘫到床上。而李言明见那诡异雾气消散,紧张的心绪也放下一些,转头朝白原川问道:“白道长,外面可是无事了?”
此时李言清缓过劲了,腾地一下蹦起,窜到李言明腰上一挂,一通悲嚎:“太好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完蛋了呜呜呜呜呜……”
李言明被这一撞,只得低头无奈摸摸李言清的脑袋。
白原川却仍旧望着窗外,迟迟没有说话,神情不见松懈。
李言清这才觉得不对,疑惑间站起身,绕到白原川面前晃了晃手:“白……道长?看什么呢?”
“……不对。”却见白原川眼中不知为何满是诧异,口中低声喃喃着什么,“妖气是壬定天和周斌,那不人不鬼的八成是李寒山,除此之外……”
“……庄外还有一个?”
不等李言清发问,白原川的身影转眼消失在屋中。
*
「错都在你。」
洛凕正要跟上壬才,却无端又听见了那本该消失的低语。
他神情一滞,停住脚步环视四周,除却残余的雾气便寻不到其他。
宋云轻发觉异样,担忧地看了过来。而听见身后脚步停下,壬才和壬青灼也回过身,见洛凕唐突神情古怪,亦有些疑惑。
“还有何事?”壬才扫视过周围,不解道。
“……”洛凕眉头微皱,却半晌寻不到头绪,只得姑且先走再说,“无事,之后再——”
却话未说完,他猝然眼前一晕,往前跪倒下去。
不对劲。
“月仪!”
此番突兀,宋云轻立刻将人接住,却惊觉洛凕身上在片刻间冷得骇人,一如先前在囚楼中一样。而那眼角的红纹又淡一层,一条血线不偏不倚划在上面,正与殷红混作一片,将纹路洇染开来。
“……糟了……”洛凕紧抓胸前衣襟,心口陡然急促,努力着从飞快蔓延全身的寒意中找回神智。
是他失算了,他早该料到那黑蛇定不会只留一种手段。
洛凕此刻才反应过来,此刻眼角灼烧般的刺痛,是来自于刚才那些金线。那些眼花缭乱的线只是障眼法,其目的根本不是拘束他,而是趁机彻底抹去他身上用于压制寒毒的法术。
仅在松懈下来的一瞬,他眼前已模糊不清,仿佛被拖回从前那深不见底的寒潭中,连意识也被搅得杂乱。
「还记得吗?」
紧接着,四周竟唐突传来飘忽丝弦声,如细雨轻点,微风吹拂。本该叫人倍感安逸的旋律,此时回荡在一片杂雾缭绕的断壁残垣中,只显得分外诡异。好像雨点最终落在墓前,冷风穿过冢上荒草。
而只有洛凕能够听见。
宋云轻神色担忧地呼唤着,壬才和壬青灼上前查看,口中似在询问,洛凕却都听不清了,也动弹不得。琴声将一切轻轻拂去,乃至擂响的心跳、陡然急促的呼吸也在其中淡了,最后只剩下那段旋律。
一段他此生绝对不会忘记的曲子。
“你终于想起我来了。”
洛凕记得耳边这个欣慰的声音。
一抹靛色从他眼前划过,悄无声息隐入弦音中。唯有他能看见,唯有他能听见,曾就这样伴随他千万个日夜,直到他学会将一切藏至心底,不再去看,不去在意。
他曾无数次看到,一把崩断了弦的琴,一个遍体鳞伤倒在血泊中的人。
“你还没放下吗?”
温和低语响在洛凕耳边,伴随一声轻微的羽翼扑扇,如惊鸟般飞快掠过,无人察觉,留下一片隐入暗处的蓝色羽毛。
那琴声仿佛能平下心神,安抚着洛凕就这样闭上眼去。
“宫商。”
“月仪!”
两道唤声叠在一起,是宋云轻的声音终于传到洛凕耳中。洛凕恍惚抬头看去,琴声和低语霎时止于那抹朝阳般的金色,一切归于片刻的清明。
而他察觉之时心头一颤。
“敖澜!躲开!”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白原川的喝声,伴随风声呼啸,另一道白影飞快冲来。意识恍惚下,洛凕只来得及看清自己手腕上不知何时缠绕了几缕金线,将他的手提起,从尚未散去的雾中握出一柄残破黑刃。
可他已经来不及推开宋云轻了。
鲜血四溅,沁满了洛凕身上的白衣,滚热的血溅过他大半张脸颊。
嘶嘶。
「我说过,你也好,他也好。」
宋云轻睁大了眼睛,口中满溢出浊血,难以置信地看着没入胸口的剑刃。
“……澜儿?”洛凕怔愣着,却任如何动弹不得。
只在片刻,宋云轻便几乎没了力气,只能缓缓将头抵在洛凕肩上。
他挣扎着抬起手,攥住了紧绕在洛凕手腕上的金线,用力到连手心都被划得满是血痕。再而奋力一扯,金线应声绷断。洛凕匆忙松开剑柄,想要退开,却反被宋云轻紧紧抱住,万般珍重。
“……好在……”耳边的声音被血呛得沙哑,发丝祈求安抚般在颈侧磨蹭,伴着一阵痛苦抽气,“不是你……”
蛇的声音中满是笑意,关切且怜悯。
「都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