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就连风也是温润的,微微发凉,又不那么刺骨。新生的青翠枝条在红墙金瓦下投出浅淡叶影,晴空正好,便将干净的青石路面也覆上一层暖白。
一个少年匆匆从墙下跑过,手中抱着柄白布包裹的剑,束在脑后的小辫随脚步一晃一晃,似同它的主人一样急切。
“哎!寒山!”
少年闻声顿住步子,绿松石色的眼睛意外地眨了眨。他困惑地看向身后,见没人便又环视一圈,再探头往身旁花窗外望去,却也没找到方才叫他的声音来自何处。
正当少年不得其解,歪歪头准备继续赶路时,那声音又传来了,伴随着些窸窣声,正好在头顶:“这呢!上面!”
他抬头看去,只见比他高出一大截的墙头后探进来条粗壮梧桐枝,而那枝杈上,正坐着另一个笑盈盈的少年。
那少年和他年纪相仿,肩上一条整齐短辫扎着金色梧桐叶的发饰,粉棕短发不曾打理地乱翘着,在绿叶间的阳光下如同绸缎丝帛。皂靴一脚晃荡着,一脚踩在墙头,雪白外袍也随风摆动,就这么挎在肩上,颇为随性。
“青灼?”李寒山十分意外,“你不是在——”
“嗐,课业嘛,我翘了。”壬青灼随口接了话,又用那双晴空般的眼睛期待地望着李寒山,“比起这个!你今天就别去师父那练剑了,我发现个好玩的地方,咱俩一块去呗?”
李寒山低头想了想,有些犹豫:“可姐姐和师父会不高兴……”
“那有什么嘛。”壬青灼摆摆手,直接从树上跳了下来,平稳落在李寒山面前。还不等人说话,他便把剑从人手里接过,随手往墙边一搁,一把拉过那纤细的手腕要往相反的方向去。
“大不了你和他们说,是我不准你去上课,硬要把你绑出去的!”
李寒山拗不过,挣了挣手腕也没扯动,只得加快步子跟上去,免得被拽一踉跄。
却踏出下一步时,他突然踩了空。
周围转眼暗下。
黑雾从他身后涌来,将他压在地上,再起不了身。壬青灼却似浑然不觉,继续朝远处跑去。他想要出声叫住那个少年,却连喉咙都被扼住,张口只发出不成调的气音。
“寒山,你要去哪呀?”
李寒山抬头,正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蓝眼睛。
李念卿蹲在他面前,挡去那少年最后一抹背影。她伸手捧过李寒山的脸颊,拇指尤为轻柔地抚摸着,哄道:“别看了,他早就丢下你,逃跑了。”
“因为你不人不鬼,是个没人喜欢的小怪物,所以他怕了,觉得你脏。”
话语灌进李寒山耳中,语气满是宠溺与心疼。
“只有姐姐会陪着你呀。”
——
李寒山惊醒过来。
将他唤醒的或许是梦中所见,或许是一阵轻缓的敲门声。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分辨,便从门外传来了声音。
“父亲?”
是李言明。
“壬庄主和柳宫主已经在外等候了。”
李寒山深吸一口气,从窗边起身。
*
“哎哟!李殿主!您休息得如何?北漠来的蚕妖褥可还舒服……”
见李寒山走来,早早候在楼前的壬定天急忙谄起笑,躬着腰迎上去。李寒山看人一眼,并未多作理会,只回头对身后的李言明嘱咐道:“去陪言清吧,暂时别让他乱跑。”
“是。”李言明低头应下,朝别处离去。
一番殷切被无视,壬定天在原地顿了一下,而后又陪着笑道:“是,是,小少爷当然得好好看着……”
然而马屁还没能继续拍上,柳时就先一步插了过来,往两人中间一站,正正好好把壬定天挡在后边:“李殿主看着没什么精神啊,可是旧疾犯了?用不用在下帮忙看看?”
“无妨。”李寒山回绝过后,径直转身沿道路走去。
壬定天愤恨瞪一眼柳时,紧接又换上笑脸,快步跟上领到前面去:“殿主您慢些,走这边……”
红墙金瓦往后倒退,花窗后的梧桐叶落下斑驳树影。经过座座拱门别院、园林亭台,李寒山不时驻足片刻,仿佛忆起什么,望着满地落叶稍稍出了神。
“听说您三十多年没回来过,可是触景生情?”柳时不紧不慢跟在后面,散步似的把双手背在脑后,“看样子您在这里过得还算愉快,要让在下回南疆,那简直像在蹲牢子。”
李寒山没有回话,只在一面花窗前停顿一瞬,而后便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行路。
壬定天得着机会,扭头就朝柳时喝道:“柳幽遥!谁叫你多嘴了!”
“这不是怕尊贵的殿主大人路上无聊嘛。囚楼在后山,可得走好一段路。”柳时爽朗一笑,而后煞有介事地左右找了一圈,“话说回来,周斌呢?没跟着伺候你?”
“栖梧庄的事,与你何干!?”壬定天被气得冒火。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柳时颇为受用,刻意竖起根手指摇了摇,“断罪宫向来主张公正,在下只是担心这名门正派万一混进了蛇鼠之辈,坏了五家四派的名声……”
“你——你!”壬定天急得一手指向柳时,半天没了下文。
奈何李寒山就在前面,壬定天也不好再发作。柳时反倒笑得越发开心,似终于戏耍够了,便转而看向李寒山,开口把人叫住:“李殿主?”
李寒山闻声停下,微微回头。
“说来在下一直忘了问,方才想想,出于礼貌还是提上一嘴。”
柳时垂回手,朝人笑道。
“令姐最近怎么样啊?”
*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李言清的大叫回荡在屋中。
“白原川!死狐狸!放开我!!”
而白原川正把人死死箍在怀里,任李言清怎么扭也不曾动过一下,脸上更是悠然自得的笑容:“小声点,把你大哥引来可就不好了。”
“现在是管这个的时候吗?!”李言清反而叫得更撕心裂肺,“我爹去找凕哥了啊!完蛋了!!”
要是让他那个吹捧壬月仪到几乎疯魔的老爹见了洛凕和宋云轻,也不知会不会把人千刀万剐生吞活剥。他眼下哪有心思顾那么多,就算无济于事也得先去找人再说。
“你壬叔和副庄主不是去了,有什么好担心的?”白原川全然不急,还把险些挣脱的李言清重新捞了回来,干脆打横抱起。
“他们一起上也打不过我爹那个变态!!”李言清顺势扯过白原川的脸皮,接着叫道,“上次五家会武他一个人把其他四个家主全干趴下了!连我师哥都没撑过两招!”
“一个还年轻,两个上年纪,还有个滥竽充数,这些家主哪够看啊。”白原川乐呵呵道,“何况再不济,还有贫道嘛。”
“要出事了!!!”李言清喊得越发绝望,“我心慌!我右眼皮跳!肯定没有好事!”
“好了好了。”白原川安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言清一通怪叫,见无论如何都于事无补,也只得放弃挣扎,半死不活往白原川怀里一瘫。但他还是不死心,便再抬头问道:“那总得告诉我,凕哥为什么要瞒着我吧?我又不会坏事,难不成是怀疑我?”
白原川这才把人放下来,自己慢悠悠晃到一旁坐下,端起袖子一副老道样:“安心啦,他就是怀疑到贫道头上,也不会怀疑你的。”
“为什么?”李言清摸不着头脑。
他多少看洛凕在传信中提过,也知道倘若李念卿是那样一个疯子,洛凕会因此调查天择殿和栖梧庄便是合情合理。然而洛凕连他爹都有所防备,又怎会放心他。更何况,他从一开始缠上人家就毫无理由且尤其刻意,连他自己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历不太干净。
“自己问他去。”白原川笑而不答,“贫道只管看着你和你大哥,别被……”
却话未说完,突然间周围地动山摇,紧接一声巨大轰鸣。
李言清顿时惊得四处张望,地面震颤叫他一下不稳向后倒去,被早已起身的白原川接个正着。随后风浪席卷而来,门窗被蛮横撞开呼呼作响,来势之凶,如同要将整座栖梧庄夷为平地。
“怎么回事?!”李言清只来得及震惊道。
“言清!”伴随呼声,李言明同样匆匆赶来,也紧抓着门边快要稳不住身形,“你没事吧!”
白原川却并不太惊讶,只抬眼透过窗外朝后山的方向望去。
那里升腾而起一道冲天黑雾,有滔天蔽日之势,转眼将整片天空拢入其中。满山金顶霎时黯淡,取而代之雾瘴呼啸,飞快从山间奔涌而下,吞噬过所能触及的一切。
“嗯?还挺快。”白原川喃喃道。
他说罢腾出一手掌心翻转,拂尘现于手中。眼看那黑雾将要盖向他们所在之处,拂尘伴白光划过,一道□□拔地而起,正将雾气拦在后方。
“您是——”李言明见这素未谋面的白衣道士,尤为惊讶。
“路过的道士。”白原川笑着揣回拂尘,“外头凶险,还得劳烦二位暂时在这避一避。”
*
“哟,这么急啊。”
柳时捋捋吹乱的斗篷,似觉有趣般摸摸下巴,感叹道。
“不、不是都叫他们看好了!?怎么回事?!”那一阵异象将壬定天吓得语无伦次,只顾着发出惊叫,焦急向李寒山解释,“李、李殿主!不是这样!囚楼不可能——”
李寒山只是任衣袍翻飞,抬头望着黑雾涌起的方向,神色晦暗。
在他眼中,长阶前方还站着另一个人。
那是和他相近的容貌,同样的盘龙黑衣,同样的水衬白袍,青丝纷飞,靛青瞳中满是欣喜。
“快去吧。”
李念卿笑着朝他伸出手。
“去见见我们亲爱的师父。”
那场噩梦从未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