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是谁?!?!?”
李言清拍案而起。
他看看柳时,又看看那黑袍人,震撼二字快要写在脸上。
柳时仍旧吊儿郎当坐在椅子上,掏了掏似是被喊麻的耳朵,摊手道:“壬家大少爷,老庄主的宝贝,壬月仪的好徒弟,李寒山的至交好友,壬副庄主的干爹……”
一轱辘话说得李言清猛地甩了甩头,万般思绪到嘴边化作一句:“啊?!”
饶是白原川的语气也有些难以置信:“失踪三十几年的人,就这么被你找着了?”
柳时耸耸肩,一副那也不赖我的样子:“也不是在下找着的。”
李言清目瞪口呆,显然还没缓过劲。
“五年前从涸渊爬出来,正好碰上在下在无相城下头散心,嘴里念叨着寒山寒山,吓得在下以为是什么活死人,差点手起刀落。”见半天没人说话,柳时便自顾自继续,“筋脉寸断,修为尽废,骨头没一根好的。拉回断罪宫治了两年,最近才睁眼。”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顺带一提,他不说话也是因为被瘴气熏糊了脑子……”
“你才被熏坏了脑子。”壬青灼开口驳道。
柳时住了口,再次耸肩。
那声音沙哑得难以分辨,像是漏风的横笛进了沙子,还有些噪耳。李言清算是明白这人怎么一声不吭了。
“那现在……?”他迟疑道。
“嗯?哦。”柳时瞧了一眼壬青灼,“也没什么。就是他太久没回老家,在下怕他心生忧郁,所以在干正事之前,就好心带他先来看看昔日白月光的好大儿……”
“啊?”这一句话又把李言清听得愣在原地。
柳时突然笑得贱兮兮,悠哉起身绕到李言清身后去,按着肩膀把人往前一推,颇为正式地介绍道:“您看,这是李寒山的小儿子,叫李言清,刚才出去那个是大儿子,叫李言明。还有一个叫李熙仁,身子不好留在天择殿没跟来,是青楼外遇回来的二儿子……”
李言清气愤拍掉柳时的手,咬牙切齿作势就要咬人:“不许说我二哥!”
白原川抬眼一瞥没什么反应的壬青灼,晃晃尾巴,悠悠感叹道:“杀人诛心呐。”
“等会!”李言清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什么,“所以他和我爹——”
柳时笑呵呵抱起手臂:“你当是什么能让他找了三十多年,下到南疆上到北漠,连无原都去过一趟,最后还听着传闻跑进涸渊,就为了治你爹那旧疾?”
李言清听罢张大了嘴:“那我爹也太——”
“……是我有错在先。”壬青灼闷闷开口。
“啊?”李言清诧异地皱起眉。
他又看了看壬青灼那不成人样的半张脸,心底实在想不通,人都弄成这样了,怎么还要为他爹说话。
壬青灼紧接着垂下眸去,不出声了。
“既然打过照面,时候不早,在下就不多打扰了。”柳时说罢随手拍拍壬青灼的肩膀,大摇大摆往门边走去,“小少爷记得跟家里瞒着点,万一漏了馅,洛道长就有大麻烦咯——”
李言清这才想起要问:“你打算做什么?”
他到现在还稀里糊涂的。柳时会来就已经很奇怪了,竟还带了个更不得了的人。还有洛凕也是,突然把自己和宋云轻送进牢里,又是要做什么。就连白原川这狐狸都怪得很,显然有事瞒着。
“卖个人情,拉拉关系……”柳时随口答道,“这栖梧庄龙蛇混杂的,多个人帮忙也不是坏事。”
李言清回想刚才对话,便立刻反应过来话中所指:“副庄主?”
柳时笑而不答,只看了眼还站在原地的壬青灼,提醒道:“大少爷?人差不多该到了。”
壬青灼却迟迟没有动作,视线落在李言清身后的方向,神情略有疑惑。
那里正是趴在床上悠闲舔着爪子的狐狸。
“……我记得你。”
良久,似终于确认一般,壬青灼对白原川说道。
“若云道长?”
狐狸闻言一顿,眯起的眼睛睁开了些,幽幽转去。
——
“从南疆回来了?”
“白茫茫一片,没什么好瞧的,又冷死个人,不如中原舒坦。有段时间没去乾坤城了,正好活动筋骨……”
“乾坤城近日遭了洪灾,原来是你。”
“大惊小怪,上回还是俩月的雷暴呢。你就该也去看看,那遭了天打雷劈急得到处求神拜佛的样子,啧啧……”
围着蓬松粉毛领的白发道士说罢拂尘一甩,就地在院中找了块山石坐下,半眯着眼,瞧着一旁梧桐下背手而立的那人。
“你这品味,就这么喜欢看些金得晃眼的叶子?”他随手接住一片正值金黄的梧桐叶,捏着叶梗好玩似的打转,“倒还不如回上头去,横竖拴着链子,这跟那有区别吗?”
壬月仪微微侧头,似隔着面具斜了一眼,没有接话。
白原川挑起眉毛瞧了壬月仪半晌,只幽幽道:“换张面具吧,要遮不住了。”
“……”壬月仪这才转过身来。
只见那半张金羽面具下,已隐约探出几道黑色纹路,似裂痕,又似枝蔓根须。
“紧张什么,骗骗别人还好,骗我就免了,照夜教主。”白原川懒得再去看,低头捋起自己的毛领子,“我可懒得管些闲事,说点好听的,指不定还能好心帮帮忙。”
“骗你说入教能起死回生,改天换命?”壬月仪淡淡道,“李念卿唬蠢人的把戏,也不嫌糟践。”
“那又怎样。”白原川说着伸个懒腰,左右弯了弯腰,甚是惬意,“总比空等三千年要好,人啊,得有个盼头不是……”
“还在找?”壬月仪问。
“快放弃了。”白原川摆了摆手,随后手却停在半空,低头看向无名指上一枚泛着丝缕蓝光的乌木戒指,“你不是说过要拿我做狐裘?看样子你的美梦要成了。”
壬月仪的视线同样在戒指上停留片刻,再往上,却见那总是轻飘飘的桃色竖瞳中掺杂一丝失落。
“若云。”他叫道。
白原川头也不抬:“别那么叫我。”
壬月仪不再多言,只伸手将面具取下。其下那双本该清透的瞳仁已染得漆黑,纹路遍布眼角,死气沉沉。
“……别落得我这般下场。”
“借您吉言,贫道还没那么想不开。”
却话音刚落,院外突兀传来一阵急促脚步,稍有些慌乱地跑远了。
“不去管?”白原川朝门外偏下头。
“早晚露馅,管什么。”壬月仪将面具戴了回去,“真有事,李念卿比我急。”
*
那孩子匆匆从门边跑开,脸上满是诧异。
他从未见过师父面具下的模样,方才也只是听见院中有别人,才偷偷从门缝中窥看。直到他看见那双眼睛,才在心头莫名升起一阵惊慌,叫他来不及多想,腿便已经跑了起来,朝他父母身边的方向去,去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在他快步拐过墙角时,却先结结实实撞在了什么白色的东西上,紧接便被提着后领拎了起来,双脚离地。
“放开我!”壬青灼挥舞起尚且稚嫩的拳头。
“急什么,跟见了鬼似的。”白原川提着这动来动去的小孩,眼睛跟在那乱挥的拳头上,“眼睛长得怪了点,就拿你师父当妖怪了?”
“我是担心!”壬青灼辩解道,“师父眼睛受了伤,我爹怎么没告诉过我!”
白原川这才看向这小孩的脸,挑起眉。
*
“您弹琴真难听。”
少年皱了皱眉,捂起耳朵。
白衣道士正盘坐在石头上,闻言停了手里蹂躏琴弦的动作,抬眼看去:“你这小子,怎么说话的?”
“我说的是实话!”壬青灼放下手,很是不服气。
奈何没辙,白原川不轻不重叹了一声,把琴随手放到一旁,再转转有些酸痛的肩膀,发起牢骚来:“唉……真会使唤人,自己懒得带就扔给我打发,早知就先走了……”
“您也挺没礼貌的。”壬青灼皱眉嘟囔。
白原川满无所谓地笑了几声。
“您跟师父好像认识很久了。”壬青灼转而好奇起来,“我还没见过他跟谁话那么多呢,连我爹他都不爱搭理。”
“孽缘。”白原川随口答道,“这人可缺德得很,你也注意着点吧。”
“您还敢骂他!”壬青灼惊呼,“我抱怨一句都要被惦记好久!”
白原川没再搭理,只朝院门外瞥过一眼,似是又看见什么,朝壬青灼偏了偏脑袋:“你朋友?”
壬青灼闻言看去,却正对上一双松石色的眼睛。只见另一个少年正有些犹豫地藏在门后,像是不知该不该上前。他顿时欣喜地从假山上跳下,朝那个少年挥起手来:“寒山!念卿姐终于肯放你出门了!”
白原川撑起下巴,眯着眼睛打量半晌:“身板瘦成这样,提得起剑?”
“寒山剑术可厉害了,我都打不过他!”壬青灼一听立马扭头辩护,“连师父都说——”
“是,挺好的。”白原川随便摆摆手,“至少保得自己,别给人拖后腿。”
壬青灼顿时有些生气,正要再开口辩驳,白原川便又接了下去。
“你也多学点吧,游手好闲的,以为安分日子能过一辈子,哪有这好事。”说罢,白原川从假山上起身,手心一翻将拂尘揣在手里,总算有了些道士的样子,“到时候可就就来不及咯——”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化作云雾淡去。
——
“你,你你你你——”李言清指着白原川,半天没挤出第二个字。
合着现在为止只有他是局外人了?
“打南疆回来顺路见见老熟人而已。”狐狸抖抖耳朵,哈欠一打,随口解释上几句,“本还想着要不入个教玩玩,奈何贫道还有急事,随便住了一两个月就走了。”
李言清听得云里雾里:“急事?”
“实不相瞒,在下和白道长在找人这事上颇有共同话题。”柳时斜倚在门边,插话道,“要说,白道长可是老前辈……”
“就你话多。”白原川轻飘飘瞥了一眼,“干你的正事去。”
“好,好。”柳时便笑着挥挥手,转身推门。
却待柳时已经迈着步子走出门外,壬青灼依旧看着白原川,并未跟上。
半晌,他突然问:“您找到了吗?”
狐狸没听见似的,只从床上起身,抻着爪子伸出个懒腰,再又盘了回去,鼻尖往尾巴里一埋,闭上眼。
——
“若云。”
琴声悠扬,暖阳正好。
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抚摸在狐狸洁白的皮毛上,轻柔且缓慢。
“以后你就叫若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