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带至涸渊后,他原以为不会有人来救他。
记起自己曾经所做又如何?终还是同过去一样落得孤身一人。曾于天界交好的仙官叛至涸渊,就连曾救下的瞎眼孩童如今寻上门来,也另有居心,一路谎骗实为里应外合。
就这般希望他回来吗?是因涸渊实在太过死寂,还是他过往所见也被其看在眼里?
“照夜。”被万道锁链束缚于宫阙中的黑龙叹息道,“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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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他只不过是一个才下山来的小道士。
不记得过往,法力平平,一身清白。身上只带着柄先师留下的剑,他却独记得这剑是乌篁山庄所有之物。
他便循着残存几抹印象,应着先师遗嘱,想去那传闻中与此剑关系匪浅的溯云颠一探究竟。又阴差阳错,路遇一个偷跑出家门的迷路小少爷一并同行。
于是他听到了,人们都在说,北方落下一条白龙。
他记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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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起来了,溯云颠上,千百年前一个烧毁藏书山阁的罪人,是他。亦是他为袒护走火入魔的师弟而甘愿担下,**于业火。
明境乾坤城外,那人皆避之的乱葬祟山曾出过一个鬼师,弹指屠戮山城,怨气封山百年之久无人敢闯。那亦是他,是他渡尽满山亡魂终有四个以他为执念不肯散去,又遭正派忌惮,他便愤然只身相护,终被镇于山顶帝初庙下。
东南边的辰泽曾有过一个大夫,出身医者名门却不居本家,偏挑个荒岛开简陋医庐,据说与闻名的侠客师徒交好,那也是他。是那侠客将他从尸海里挖回来,那时他经脉寸断胸口插着柄同血肉长在一起的剑,却尚存一息。
却有人说那是天师的剑,要抢要夺,终争得医家葬于火海,他被毁尸投湖。
辰泽的无名小镇上,有一个叫洛凕的年轻人。是洛家从凕川里捞救起来的,什么也不记得。本也还安生,谁料来了个老祭司,道将发洪灾,是有人冲了江河的名字。于是人们将他重新投进江中,以盼来年安定。
一座叫烬缘山的荒山上,有一个小道士,是被师父救起来的,在山上待了十来年不曾入世。
那便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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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起来了。
那个救他的侠客,是围剿时没能来得及赶到,最后翻遍满山才找到他,把他带回辰泽养伤的大弟子。
那个从江里捞起他的道士,是当年乌篁山庄中,他自以为未能救下的最小的徒弟。
那始终倾力协助的商会,其阁主是出师于他门徒的弟子。
那叛至涸渊的烈阳火神,是他叛逃后追寻而来,听闻他过往所见,才不忍他继续留在凡间,亦不愿他为众仙所指。
就连那一路同行的欺瞒之人,也是他曾救下的盲眼孩子。故作冷血入教,实为临至关头为他设法逃脱。
那条白龙。
那条他始终未能放下的白龙。
*
于是他对黑龙说,他还不能回来。
他还要去向他们赎罪。
——
“月仪,好孩子。听好了,无论你走过多远,行至何处,哪怕就连我也无法陪你一起——”
那位自称无所不能的帝初曾郑重同他说过。
“也定会有人伴你身侧,为你拓开前路。”
——
“月仪?”
似一梦终了,回神间一阵晕眩。
洛凕恍然睁眼,却见面前朦胧一片,只依稀辨得出宋云轻面上担忧,而自己周身冷得发颤。
这感觉他万分熟悉。
哪怕宋云轻正紧搂着他,刺骨冰冷却还是将他的呼吸压得沉重。仿佛尖刀划过皮肤,寒气趁机灌入四肢百骸。虽不足以模糊他的意识,也反倒叫他更为清晰地感受到难以驱散的冷意。
洛凕何曾料到,他正打算离开祭坛时,本该被压下的蛇毒竟唐突发作。
而他想也知道,是那条黑蛇离开时动了什么手脚。
“偏偏在这时候……”
洛凕呼吸不稳,口中接连吐出白雾,双手将宋云轻的手攥得发紧。已然冷得发白的脸贴在宋云轻颈侧,那温热的脉搏也仅能稍作慰藉。只要稍有松懈,他恍惚就好像回到了过去的囚笼里,也是像这样索取着身边仅有的温度。
虽不至于同以前一样狼狈,但时隔数十年再度被这寒意卷上,也足够扰得他心神烦乱。一想此刻情形恐怕正被那双蛇瞳看在眼里,便更叫他心生厌恶。
宋云轻神色担忧,腾出手将人再往怀中搂过一些,掌心贴上那冰凉的脸颊,才一触到便眉头更加深皱:“墨行枝的法术淡了。”
洛凕闻言摸向眼角,却在指尖蹭上一抹殷红。那红纹早已模糊,仿佛将要化开。
“……越祉撤去分身时故意抹掉的。”他勉强维持着不让视线暗下,寥寥两句话语都满是颤抖,“眼下先熬过去,赶紧解决完这边之后,再去找门冽想办法……咳咳……!咳……”
却还未说完,洛凕又是一阵不住咳嗽,话音也转作声呜咽。
“月仪!”宋云轻一时更为急切。
洛凕再难说出话来,只额前紧抵着,摇了摇头。
倘若现在离开,再要去判断天择殿的立场就难有机会。已经走到这一步,万不可再半途而废。
“……好孩子,没事。”洛凕勉强抽出只手,环过宋云轻的肩膀,平下气息安抚道,“马上就好了。”
见洛凕依旧坚持,宋云轻只得俯身将人抱得更紧些,以望用体温稍作缓解。
却在此时,只听囚室大门唐突轰鸣,缓缓朝上升起。
这番变动叫洛凕心头一紧,难道正好撞上这个时候?虽说有宋云轻在,但他眼下几乎难以动弹……
“副庄主!”“副庄主。”
却见两名守卫弯腰行礼,对来人恭敬道。
洛凕心下诧异,旋即勉强集中些注意,朝下望去。
只见来人虽被称作副庄主,也是一身华贵金枝梧桐袍,但相貌平平、身材清瘦,似与壬家血亲独特外貌沾不上边。而守卫对此人态度除了尊敬,又还掺杂着微妙的犹豫。面面相觑之间,其中一人先开了口:“这……庄主吩咐过……”
“庄主叫我事先代为问讯。”那人淡淡扫过二人,“放下来。”
两名守卫迟疑片刻,还是得了令,各走向一方,抽出腰间佩剑,插入地上的浮雕圆阵中央。随着囚室中被金光照亮,一阵轰鸣过后,锁链转动,牢笼被缓缓降至火池前的平台。
那人再而挥手,守卫便躬身退下,去到囚室外等候。
见状,洛凕只得在宋云轻的搀扶下强撑着起身,身上仍旧冷得快没有知觉,难以站稳脚步。他紧抓着宋云轻的手臂才得以稳住身形,也一时理不清缘由,栖梧庄的副庄主为何会唐突来到此处?
而宋云轻随后也往前拦了一步,将人护在身后,神色警惕。
“天师。”
却紧接着,那人朝洛凕低头行了一礼。
洛凕顿时愕然。
他仔细打量过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却始终找不出印象。
按理说他过去总以面具示人,中原对他的传闻也都以蒙眼为主。此人却上来就称他作天师,这只叫他心底再多一层疑虑。
而他甚至还没走出囚楼,此人就先一步找了过来,且目的尤为明确。事到如今还能认出他来,加之祭坛中所推断的种种,除开的确是受壬定天所指示,洛凕心下震惊,栖梧庄里暗中作梗的人,难道是……
想到此处,洛凕努力平下声音,问道:“……你为何能认出我?”
那人直起身,回答的语气还算尊敬:“老庄主留有您的画像。您嘱咐过不要外传,他就只给我和义父看过。”
这番回答叫洛凕暂时松了口气。
“我并非来与您叙旧,仅有一事求解。”
可还不等洛凕再问,那人便又径直开口,脸上神情却并无话语中那般礼貌。虽面色平静,然而眼中掺杂愤恨与不甘,皆是针对洛凕。
直到此时,洛凕才猛然醒悟此人来意,便按住了宋云轻的肩膀,示意稍安勿躁。
只听那人冷声道:“既然您还活着,为何事到如今才回来?”
——
“副庄主?”
数日前,枫火莲台,枫居。
“您或许认识,是前任庄主名下的养孙。”
姬瑾随意抿过茶杯,轻摇两下手中折扇。
“既非血亲也沾不上副族,壬青灼捡回来的养子。庄主换人,他本该要被逐出家门以绝后患。但壬定天心高气傲好虚荣,倒还给了他一席空位,以便随时羞辱。”
听罢,洛凕低头沉思。
他原以为与老庄主有关的人都被清了干净,剩下一个壬定天身份难定真假,八成也是空掌权势的棋子。没想到竟还留下一个,更是他依稀有些印象的人。
“壬青灼成人后时常与老庄主远行游历,的确从北漠边境带回过一个孩子。”洛凕继而思索道,“我那时并未在意,没想到……”
倒成了眼下不可多得的线索。
“您想知道栖梧庄自那之后发生过什么,他说不定能帮上忙。”姬瑾笑着在手心一敲扇子,“若他这几十年没有屈于压迫,那他手里握着的,恐怕远比我这一介商会要多得多。”
——
“义父留下书信行踪不明整整三十七年,全都是信了李念卿的鬼话!什么所愿皆成的天昙,不过是你们编出来的幌子!”
那人不等洛凕多言,便快步走上前来,眼中憎愤仿佛恨不得将人千刀万剐。
“他为李寒山去赴死找药杳无音信,李寒山呢?!对老庄主的死视而不见,老夫人看出端倪调查围剿一事,立马就被下咒毒死!”
一长串的痛骂叫洛凕一时恍了神,愣在原地不知从何说起。
饶是他也没有料到,时至今日,居然还有如此隐情藏在栖梧庄。
正好在血祭前一年,壬氏嫡子壬青灼失踪,竟是因为发现了李念卿的所作所为,想要救当时已经满身伤病的李寒山。然而那时李念卿只手遮天,作为师长的壬月仪袖手旁观,贸然告诉老庄主也只会将栖梧庄牵连进去。他要救李寒山,便只能独自出去寻找解决之法。
而李念卿发觉事情败露,才立马以栖梧天师的名义号召围剿,在赤竹崖举行了血祭。
那人的控诉还在继续。
“老庄主对老夫人一心一意,何来私生子一说?!他们三人死有余冤尸骨未寒,壬定天鸠占鹊巢三十几年,你事到如今才回栖梧庄,是回来看当年留下的笑话?!”
洛凕尚未回过神,紧接竟被隔着笼栅扯过衣领,被迫对上那充满不甘的视线。
而宋云轻神色一沉正要动手,却被洛凕抬手拦住了。
“……是我来迟了。”
洛凕只是平静注视着那人,缓缓开口。
即便寒意未褪,要从一个凡人手上挣脱也轻而易举。可在听过方才种种后,他此刻心底亦难以平息。只因那话中愤恨皆是真的,骂的也皆是他未能尽到的责任,是他作为壬月仪本该避免的,每一句都并非强加贬谪。
是他来得太迟了。
那人见洛凕不为所动,手上力道加重几分,却任如何也再扯不动。
“……壬青灼是个好孩子。”洛凕压着平淡的声音继续道,“一丝不落地继承了老庄主的品行,又有老夫人的聪慧细腻。倘若再早百年,定会是一方翘楚,流芳百世。”
他说罢苦笑一声。
“……可惜遇到了我。”
他记得那个高傲的少年,备受宠爱,个性爽直。虽出身名门却没有居于人上的架子,待下人侍从皆如亲友。尽管课业马虎但足够聪颖,除他在外的一众师长评价颇高,虽嘴上训斥倒也尤为关照。
他受心魔所困那数十年,这个孩子是为数不多能令他为之触动的人,始终如同一轮朝阳,散发着蔽日之霾也遮不住的光芒。
却最终落得尸骨无存。
“我的确是回来看笑话的,看我自己的笑话。”
洛凕的语气转而似打趣一般不甚在意,却在字里行间溢满自嘲与无可奈何,叫那人犹豫片刻,松了紧攥着衣襟的力度。
“也是回来赎罪的。”
这也是他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