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天择殿。
“什么?!抓到了?!”
静谧书斋中忽地传出道震呼,覆纱枯枝落下几层白絮,乍看似晴空雪。
是有一人拍案而起,满眼震惊。
“言清?”他对面那人困惑地歪了歪头。
屋中只二人坐于满墙书架前,面前一书案,案上是几张空荡白纸,案边是已经磨好但纹丝未动的笔墨,还有一本尚未翻开的《鸾曲琴谱》。一人头发乱翘用条蓝发带扎了一半,一人束发正襟年长稍许。二人皆为靛青瞳,身着墨青盘龙衣,面貌竟也是相近的。
李言清悻悻坐了回去。
他夸张地清清嗓子,顺手捞过趴在脚边一只粉耳鼻子的狐狸,借着蓬松白毛挡了半张脸,闷声道:“没、没啥,就是抓到坏人,太兴奋了……”
李言清。
天择殿的三少主,洛凕机缘巧合下结识的好友,如今正面临重大危机。
洛凕入狱了???
“昨夜栖梧庄急讯,说是宋云轻和其同伙企图行刺庄主,正逢庄主生辰大宴,被一众修士制服后押入囚楼。”那人见李言清这副跳脱样,轻声笑了笑,“你之前不是对这些尤其上心?我怕你着急,就赶紧过来告诉你了。”
李言清眼神左右飘忽,脸又往狐狸身上埋了点,半天挤出一句:“啊、呃,谢、谢谢大哥……”
此人则是李言清常挂在嘴边的大哥,李言明。
“妖物被擒,父亲也很高兴,准备动身前去亲自问审。”李言明接着说道,“应是这两天就……”
“亲自?!”李言清再次拍案而起,怀里还一手捞着狐狸。
狐狸被捞得后腿悬空前腿抻得笔直,扭扭身子蹬蹬脚叫了两声。
而李言清此时已满头雾水,倍感大难临头,比那些个教书先生突然要查他课业还要紧张万分。
先不说为何洛凕才刚回来就入了狱,为何栖梧庄的人能打过宋云轻,为何这事他事先一点都不知道。说到底,要是他爹真亲自去了,也不知还能不能再看见洛凕,要能看见,那还能剩几口气,还能留下几块……
“言清?”见人神情突然这般紧张,李言明疑惑道。
李言清唰地坐了回去。
“这个……我就是……担心老爹嘛。”他心虚道,“你看,他不是才犯过老毛病?这下又跑那么远,还去见那么……危险的人物。”
李言明欣慰笑道:“父亲已经恢复好了,自然不必担心。”
“那、那就好……”李言清的脸快皱成一团了。
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担心的也不是他爹,而是将要被他爹千刀万剐泄愤的洛凕和宋云轻。尽管洛凕就是他爹天天挂在嘴边的栖梧天师本人,但天知道他那魔怔老爹会信几个字,会不会恼羞成怒把人当成假的,当场……
李言明看着自家弟弟一副别扭模样,眼睛一转,似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对了,你之前是不是说过,想去看栖梧庄的梧桐?”
话音刚落,李言清猛地抬头。
李言明笑道:“父亲看你总坐不住,便想不如带你一起,有他亲自看着也能安心,所以特意叫我顺便问问你——”
“我去!我要去!!!”话未说完,李言清便双手拍案而起,怀中狐狸一下跌到地上,摔出一声哼哼,却也被他激动嗓门盖了过去,“什么时候?!除了我爹还有谁去?!”
“那便这么定了,你记得早些准备准备。”李言明似已见怪不怪,只笑了笑,“但也要注意一些,别又惹父亲生气。”
太好了!!!
李言清心底大喜正要跳起来欢呼,却又听李言明再补上一句:“话说回来——”
说罢,李言明的视线慢慢移向桌上那一尘不染的白纸,又看看那一下没动的砚台和干干净净的毛笔,再瞧了一眼还挂在李言清身后墙上的琴,又转向那本《鸾曲琴谱》。
李言清看看桌面,看看李言明,脸上流下一滴汗。
李言明思考片刻,和李言清对视一眼,随后将手朝书伸去。
却在此时,狐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上桌,一脚踹翻砚台,尾巴把毛笔甩到地上去,在白纸上踩出好几道梅花印子,最后一屁股坐在了书封上。
李言明:“……”
李言清:“……”
狐狸若无其事地甩甩脑袋,抖抖沾满墨水的白爪子,撒出一片墨点。
“咳咳。”李言明放下方才举起来挡墨点的衣袖,顺势清清嗓子,“话本虽有趣,但也别耽误课业。教琴的裴先生是专程从长琴楼请来的,老先生年纪大了,还是莫要气他。”
见偷懒被尽数看穿,李言清蔫了下去,往后一栽瘫回榻上,有气无力道:“是……”
“那我先走了,熙仁还找我有事。”李言明忍不住笑出声来,转身朝门外走去,又朝人眨了下眼,“下次记得藏好些。”
李言清含糊不清地哼哼几声,朝人有气无力地挥挥手。
*
待门被带上,李言清起身鬼鬼祟祟趴到门边去,耳朵往门上一贴。直到确认屋外脚步声走远,他才长松出一口气。
而后不顾梆硬的木地板,一把扑向狐狸,抱着它在地上翻滚。
“怎么办啊啊啊啊啊凕哥被抓了!!!”
“急什么,就栖梧庄那点本事,他能被抓?”狐狸任由李言清捞着它滚来滚去,竟张口吐出人言,颇为漫不经心,“八成是自己进去的,落东西了吧。”
这狐狸叫白原川。
似是洛凕的老熟人,却无人知其来历。实则是震慑一方的大妖白夜仙,骇人传闻遍地都是。如今倒莫名缠上李言清,赖在天择殿当个家养狐狸混吃混喝。
“啊?”此话一出,李言清停了下来,眉头一皱。
自己跑进那地方做什么?难不成是宋云轻一开始炸了座栖梧观如今仔细想想觉得还是对不起人家,俩人跑去栖梧庄当面自首,决定关个几十年再出来……那怎么行!他久居深闺好不容易才交到个朋友呢!再等几十年人都入土——
“他照夜仙君游遍四海,回哪不是回自己家一样。”狐狸晃晃尾巴,打了个哈欠,“那囚楼可就是他建的,回去一趟而已。”
“建那玩意做什么?”李言清遂坐起身,挠了挠头。
洛凕还有这种爱好?
“贫道哪知道。”狐狸翻过身把毛抖顺了,就地坐下,懒散地眯起眼来,“又不是他肚里蛔虫。”
“你又藏什么了!?”李言清只觉不对。
狐狸只笑一声:“不是要去栖梧庄?问他去呗。”
“白原川!”李言清急得大叫。
——
“这么说来,也是时候了……”
洛凕拍拍手上灰尘,环顾祭台,又抵着下巴思考半晌。
他来栖梧庄的另一目的,便是以自己作饵散出被擒的消息,由此观望天择殿会作何反应。
李寒山理应无从知晓他和宋云轻的关系,也不会知道他就是壬月仪。倘若此人真如传闻那般对栖梧天师百般敬重,其听闻宋云轻被抓后定会亲自前来审问。
如果不来,便坐实其中蹊跷,要是来了,他也能亲眼确认。枫火莲台同样在外观望天择殿的动向,在那之前,他们便只需在此静候。
若他所料不差,恐怕人已经快到了。
“此地不宜久留,先回去再说。”拿定主意,洛凕快步走下祭坛,催促宋云轻跟上。
却不出几步,他动作一顿,似乍然想起何事,表情稍有迟疑。
“但如此一来,言清该不会也……”
他好像忘了某个听到消息定会急吼吼一块跟来的小少爷。
宋云轻听罢,眉头微皱似也略微困扰。二人滞在原地相对无言,竟一时都得不出对策。
良久,洛凕忧心叹气。
——
不日后。
栖梧庄主楼前的长阶上,数排配剑修士早已夹道等候,皆为白衣梧桐纹,昂首挺胸,目视前方。
而长阶下,先后走来五个身影。
李言清满头大汗。
他尽量不那么紧张地跟在后面,实则手心脚心满是汗,背挺得僵硬笔直,几乎要同手同脚。而他前面一粉发男人,一佝偻老道,还有他的大哥,和另一个样貌颇为年轻、与他长相极近的长辫青年。
那人盘龙玄袍上再是一件水色里衬的白衣,背后一条漆黑虬龙尤为惹眼。鼻梁上一架金丝眼镜,乍看似是个斯文书生,然而步伐稳健面色从容,身旁的壬定天和老道更是对他殷切有加。
“李殿主您好久没有亲自来栖梧庄,我可算盼星星盼月亮把您盼来了!您放心,那栖梧观、天师像,我每天都派人去仔仔细细养护着,那是金光闪闪,锃油瓦亮……”
壬定天微躬着身,口中满是邀功讨脸。李言明走在后面尚且面色平静带着礼貌的笑,而李言清的脸已经忍不住皱了起来。
他有些后悔跟过来了。
在壬定天和老道的轮番殷切中,李寒山始终背着手,不紧不慢往长阶上走去。他漫不经心似的四处打量过后,终才悠悠开口道:“那二人如何了?”
李言清一下竖起耳朵。
“关在囚楼第十六层,派了栖梧庄最高阶的剑师看守,定不会出岔子!”壬定天陪着笑答道,“那您现在要去——”
“不必。”李寒山抬手止住,只笑道,“难得回趟师门,路途匆忙,我想先休息几日。”
“哎,好,好。”壬定天立马应下,转头便打发起身后老道,“快叫人去再检查一遍,别让李殿主住不舒坦了!”
老道脸色却不知为何有些犹豫:“这……但还有——”
壬定天脸一冷,紧接喝道:“你刚刚就磨磨蹭蹭的,有什么事赶紧说!”
“就是……”老道被喝得畏缩了一下,再小心翼翼地看一眼李寒山,这才继续道,“就在刚刚,南疆断罪宫来了密函,说此事或与坠龙谷有关,不容小觑,所以……”
“断罪宫?!不都叫他们封了口,谁传过去的?!”壬定天一听顿时拧眉,“赶紧推脱掉!李殿主亲自来了,怎么还能——”
“他们宫主已经到了……”老道把后半句话挤了出来。
壬定天:“……”
李言清在后头听得也飞快捂上嘴,以免自己不禁发出惊呼。断罪宫的,还来得这么不讲道理,难道是……
“断罪宫?”李寒山听罢,倒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溯云巅、徵羽宗、南烟寺,四派之三皆是不谙世事,独求仙门之道。倒唯独他们好赴身烟尘,喜顾分外之事。”
话语间已至主楼大门下。而早在壬定天匆匆领人踏入之前,那前厅客位上,竟已吊儿郎当坐着一个披挂黑斗篷的紫衣人,见有人走来,还颇为熟络地抬起手挥了挥。
并从斗篷下额外多瞧了一眼李言清。
李言清眼珠子快瞪飞出来了。
*
要说李言清为何这么急,也并非没有原因。
因为洛凕才从涸渊回来。
那是不久前的事。他们本来正陪洛凕故地重游试图以此帮人想起些什么,谁料身边出了内鬼。那蔽日教趁火打劫,宋云轻打不过凄惨落败,而几个恶人抄起洛凕就直接去了涸渊。
那恶人里头好像条青蛇妖,有个什么火什么神,还有那个内鬼——
*
就是现在这个叫柳时的。
“几位怎么才来呀?在下可等了好一会,屁股都坐麻了。”柳时换了条腿翘着,全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哎呀,虽说来得匆忙,但好歹路途遥远,竟连茶水没有一口……”
李寒山从容笑道:“柳宫主亲自来访,也未提前说上一声,不然我便叫下人捎带些永萍的美玉,也算是以表心意。”
“哎,没事没事,几位别往心里去。”柳时说着往椅背上一倚,姿态惬意,俨然一副主人家待客的口气,“人来了就行,还带什么礼啊。”
“柳、柳幽遥!你——”
壬定天早已急得瞪眼,刚要出声呵斥,却又被李寒山抬手止了回去。
“言清。”李寒山转而回头看向李言清,关切道,“你来时似乎就没什么精神,可是水土不服?不妨先和你大哥去休息吧。”
“呃……”李言清眼神飘忽,欲言又止。
“小少爷水土不服了?那可得好好歇会。”柳时也跟着笑道,“在下多少也懂些医术,一会就去给您看看。”
李言清瞧瞧这人,还是有些犹豫。奈何不好明说怕漏了馅,而李言明随后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再怎么诧异疑惑也只得暗自掐一把手心,勉强平下脸上表情,姑且先跟着李言明离开。
待目送二人远去,柳时的视线这才不紧不慢落回李寒山身上,笑意不减。
李寒山同样还是那副温和的微笑,冷松绿的眼睛弯弯的,十分亲切且礼貌:“柳宫主还有其他事?”
“您放心,断罪宫也不是成天捅些打打杀杀的篓子,搞些偷偷摸摸的动作。”柳时笑了一声,摆摆手,“在下信得过李殿主能辨是非,过来也只是以防万一有人看走了眼,白白冤枉两个无辜之人。”
那笑意更深了。
“也顺便呢,给您一个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