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不可。”身边人轻声道,“大人可知这小子的真实身份?”
苏季闻一听,不动声色地缓了下来。他清了清嗓子,又对薛察说道:“罢了,念在你是薛临海的儿子,且年幼无知,本官不同你计较。”
但薛察显然不想放过苏季闻:“烦请苏大人告诉我,我父亲因何卸的职?照制度,我父亲是犯了哪一条才会被迫卸职?”
被迫二字被说得很重,苏季闻却只想赶快拜托这个麻烦,于是敷衍道:“你父亲在政务上有所纰漏,刚好被皇上发现,是皇上下旨卸了你父亲的职。”
薛察张了张嘴,又想辩驳。但苏季闻打断他的话:“好了,今日到此为止。”
他扔下惊堂木,朝那方才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小吏瞧了一眼,遂一走了之。
小吏很识趣地追了上去。
他们一直走到无人的后院,苏季闻四周瞧了瞧,这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打量着这名小吏。
“你方才是什么意思?”
小吏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回答道:“小人知道薛察的来历。”
苏季闻佯装道:“他能有什么来历,不就是薛临海的儿子么?”
小吏笑了笑:“小人这么说,当然是因为薛察不仅仅是薛临海的儿子。”
“那你说,他还能是谁?”
小吏不答反问:“苏大人可还记得眉山党的冤案?”
苏季闻嗤笑一声:“当然。”
“那苏大人可还记得当时替眉山党辩护的官员?”
苏季闻皱起了眉头:“那时虽说眉山党已成为众矢之的,但还是有不少官员为之辩护的,本官怎么可能记得清楚那么多人。”
“别人也许不记得,但有一个人,大人肯定忘不了。”小吏微微一笑,慢慢道,“监察御史沈知举。”
苏季闻一怔。
沈知举这个名字,在十余年前可是如雷贯耳。只不过自从眉山党覆灭之后,沈家也遭到了牵连,沈知举这个名字逐渐被人遗忘。
虽说只是个监察御史,品阶不高。但沈知举这个人却毕生将监察二字做到了极致,他从来不管这个人是好是坏,和他是友是敌,只管这个人是对是错,若是被他弹劾还能躲过去的人,寥寥无几。
当年眉山党被千夫所指,第一个站出来唱反调的人便是这个沈知举,不仅大力维护眉山党,而且尽得罪沈党袁党之人,在人人自危的关键时候,人人皆知他的大名。
你说这人真奇怪,明明也姓沈,却偏偏和沈具言最不对付。
到最后,沈知举和他的三个儿子都被砍了脑袋,沈家门第飘零。
“他和沈知举难道有关系?”苏季闻不敢置信。
“不止有关系,而且关系十分密切。”小吏不再卖关子,“他是沈知举最小的儿子,当年托付给薛临海养的。”
沈知举和薛临海又有什么交情?为什么沈知举会把儿子交给薛临海养?薛临海怎么敢答应的?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苏季闻肚中满腹疑问,但他没有问出来。
他在等,等这个小吏自己说。
“沈知举想必也知道自己迟早惹来杀身之祸,于是提前将薛察交给了薛临海。但沈知举为什么会信任薛临海,没有人知道。”小吏轻叹,“那是个黄昏,在沈家门口,薛临海将年仅五岁的薛察拖上了马车,薛察哭着闹着不肯走,但是他的父亲沈知举从始至终未看过他一眼。”
“那时我以乞讨为生,刚好乞讨到了沈家附近,就撞见了这一幕。没想到今日,我竟然可以将这些往事托盘而出。”
苏季闻沉吟:“那么,你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我虽不再乞讨,但如今还不过是混口饭吃的普通人。当年袁沈眉山闹得轰轰烈烈,百姓都有所耳闻。方才若是薛察真的闹起来,不知会说出什么话,悠悠众口,介时苏大人您还有我们这些小人又该怎么办呢?”
苏季闻顾虑地抿了抿唇。若这小吏字字属实,若薛察真是沈知举的儿子,待这消息传到长安,引起皇帝注意,岂不是更加确定了他要替眉山书院翻案的决心?介时沈党该怎么办?沈具言岂不第一个拿他问罪?
苏季闻忽然觉得这就像是场笑话。
“今日你同我所说,切不可向旁人提起一个字。”他说。
“小人明白。”
小吏正打算退下。
“……你等一等。”苏季闻又喊住他。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你把头抬起来。”
小吏不解地抬起头。
这是张可以算得上丑陋的脸庞,嘴角边长着一颗大大的痣。苏季闻看了一眼,便不想再看第二眼。
“你退下吧。”他不耐烦道。
小吏这次真的退下了。
苏季闻一个人站在原地,烦躁地想抓自己的头发,抬手却只碰到冰冷的官帽。
对,他现在不能急躁。
顾大帮的案子还没有解决。
苏季闻又冷静下来。
在顾兆的案子结下后,顾大帮夫妇便被放回了同化村。可是近日,二人却离奇死在自己家中,而且从种种痕迹来看,属于自杀。可是,他们有何理由自杀?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若是他不能将顾大帮的命案给出一份令人满意的结果,那么今日的薛临海可能就是后日的苏季闻。苏季闻可不傻,也不愿白白丢掉筹谋已久的官帽。
他深深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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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小陈呀,你们回来啦!”安大娘的包子铺还在那个位置,她眼尖,一下子便瞧见了陈偃。
“安大娘!”陈偃看见她,扬起笑容,凑上前道,“几月不见,您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了!”
“哈哈哈,借小陈你吉言,我这铺子还能再开二十年!”安大娘爽朗笑道,“你们回来,我也没什么好招呼的,给你们拿几个包子吃,好不好?”
说罢,她自顾自地拿出油纸,挑了几个好包子放在上面包起来,一边包着一边念叨:“哎,小陈呀,其实大娘不该提起这事的,不过看见你大娘就想起这事了。”
“什么事?”陈偃问道。
“你之前不是还和这姑娘一起管过顾家那小子的案子么?这回顾家那两口子也没了!听说还是自杀的,你说说这一家人多可怜哟……”安大娘不免感到唏嘘。
谢照安一听,讶然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三天前吧。”安大娘想了想,肯定地点了个头,“对,三天前,那天天刚亮,顾大帮的邻居想给顾大帮送几个鸡蛋,结果一推门就发现两口子都没了!也不知道这老顾家造了什么孽,接连着死了三个人……唉……”
又晚了一步。
谢照安只感觉头重脚轻,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她下意识抓住陈偃的胳膊,稳了稳心神。
她本就是为了顾大帮来的,现在顾大帮却死了。难道是有人知道她会来,提前下了死手?难道她兄长当年的事,真的查不清楚了?
她不信,死也不信。
陈偃接过油纸包,叹息道:“真是怪事一桩……”
“小察快走了!”傅虞提醒他们两个道。
陈偃点点头,说道:“小察最近没怎么吃东西,这些包子不如给他先吃吧。”
“嗯。”
他们三人又跟上了薛察。
薛察自从离开衙门,就开始心事重重。
他并不觉得苏季闻会尽心负责父亲的命案,说不定连父亲的官位都是苏季闻搞丢的。可他并不想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他要想办法,他一定要想办法。
他已经忍受过一次父亲冤死了,他不想再忍受第二次。
他茫然地走在拥挤喧闹的大街,明明四周都没有变,还和去年一样,但他的心却已经和去年不一样了。
突然,他停下脚步。
回头,却见不远处的巷口探出了三个脑袋。
傅虞:“他回头了。”
陈偃:“他看见我们了。”
谢照安:“嗯。”
薛察无奈地笑了笑。他并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此刻心中的想法——他不想让他们为自己太过担心。他知道,他们都是真心为他好的,他又岂能疏忽作践他们?
薛察走过去,说道:“苏刺史跟我说了,他会还我父亲一个公道的。”
“那你……”
薛察摇摇头:“我没事,不过我想在这里待几天,为我父亲守几天孝——这里毕竟是他劳碌半辈子的地方。”
其实按照传统,他应该为父亲安安静静守孝三年。可是如今凶手逍遥法外,自己又在漂泊流浪,这些规章礼法只能暂且不顾。薛察忍不住握紧双拳,胸中憋了一口气。
“好。”
陈偃这时将油纸包递过去,希冀道:“小察,你最近没怎么吃东西,先吃些包子垫垫肚子吧。”
“这些包子是安大娘铺子的,很好吃的。不吃东西,人怎么撑得住?”谢照安附和道。
“对呀,小察,你就吃一点吧。”傅虞说道。
薛察鼻子一酸,他轻颤着双手,覆在那油纸包上,笑着看向他们:“我们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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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便是黑夜,群星黯淡,夜色无光。
薛察一个人走到书店,向主人借了纸笔,写下一封信,拿蜡封号。随后便去了驿站,将这封信交给了驿使,告诉他交给徐州的薛辨。
等做完了这些,他缓缓松了口气。
薛辨是他的兄长,在拿到这封信之后,一定会赶去长安,为父亲申冤的。薛察心道。
父亲的死,既然江陵查不起,那就长安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