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浓云滚滚,天色暗淡。
昨夜传来消息,一直待在府里“养病”的姚惜古忽然暴毙身亡。作为多年相互扶持的好友,袁贯是第一个听到这消息的。
但他却只能伤心,不能愤怒,因为他知道姚惜古的死来得太突然,来得太仓促,就像是一场预谋。
一场试图将袁党打垮的预谋。
他孤独地坐在书房里,一直等到上早朝的时间。他眼睁睁地望着天边的颜色逐渐发生变化,由黑暗变为浅灰。他一直在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可他心里清楚,身体里的愤怒已经无法遏制,他恨不得现在就将这天划破,一分两半,露出混沌的内囊。
门外传来小声的呼唤,是他的妻子喊他换衣上朝。
他这才似乎有了动作,颤抖着双手从椅子上起身。
官员们在这个时辰都已动身前往宫门等候。袁贯抵达的时候,四周死气沉沉,尤其是袁党的官员,几乎人人面如死灰,兵部尚书关阳西更是臭着一张脸,不停地对沈党的人翻白眼。
沈具言看见袁贯来了,倒是气定神闲地点了个头,表示问好。
袁贯第一次面无表情地无视了他,自顾自地走到队伍前头。
可沈具言的脸上却没有意料之中的幸灾乐祸,反而神情变得沉重谨慎。
等到天空由浅灰色变成了青灰色,浓云渐散,残月如钩,繁星消退。城楼上的钟声准时响起,沉重的宫门终于打开了。
袁贯沉默着往前走,他的心底此刻已迅速抹去了悲伤,开始盘算着今日的朝会应该怎么应对皇帝与沈党。他知道沈党都是一群精明的狐狸,三言两语就能把人搞糊涂,而袁党的人很多和袁贯一样,是武将出身,他们通常一根筋,没心眼,其中尤以关阳西为例。
袁贯清楚地知道,若自己不能把控好局面,那么袁党基本就要一击即溃了。
若是姚惜古还在,至少还能与沈党周旋几个来回。现在老朋友却突然走了……
袁贯的心里开始发苦。
“姚尚书过世,朕倍感伤悲。只是礼部尚书一职现已空缺,亟需添补,诸位爱卿可有心仪人选?”李嗣琰发问道。
袁贯这才回过神,此刻自己正站在大殿内,面前是金黄的台阶,台阶上坐着的小少年是如今这座江山最威严的主人,而自己的身旁也正站着此生强悍的对手,他不得不重新集中注意力。
“谭让谭侍郎先前在翰林院当过侍读,听闻他熟谙礼法,文章奇绝,且一直跟在姚尚书身边做事。微臣斗胆,举荐谭侍郎担任礼部尚书。”
礼部侍郎谭让是袁贯一手提拔的,也是袁党中为数不多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人,让他升职礼部尚书,是袁党大多数人心目中最好的选择,虽说不喜欢一个人太过风光,但总比让给沈党强。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句话并非出自袁党之口,更非出自袁贯之口,而是出自他们的政敌沈具言之口。
李嗣琰眉峰微扬,扫视一圈,沉沉问道:“谭侍郎呢?”
监察御史回禀道:“禀奏陛下,谭侍郎请了病假,从今日算起,空朝三日。”
“谭侍郎想必是真的病了吧,这还是微臣第一次听到谭侍郎请假呢。”沈具言轻叹一声。
“谭侍郎不过三十而立,却在此等关头生病,可见难以担当大任!昔年他拜侍郎一职,臣等便觉不妥,如今何况尚书!”
“臣也认为不妥,谭侍郎资历尚浅,不足以当得起一部长官,烦请陛下三思!”
好话坏话,全让沈党说完了,袁党愣是没找到开口的机会。
袁贯此时却还是一言不发。
李嗣琰又问道:“贾爱卿认为呢?”
尚书令贾黯原本死死地闭着嘴巴,只要战火不烧到他身上,他是绝不会主动惹火的,只可惜李嗣琰不希望这个老人跟个柱子似的站在那儿。
“臣以为谭侍郎为人稳重,政绩优秀,不失为一国之才。”贾黯慢慢说道,“不过大雍幅员辽阔,不乏栋梁。朝中人才更是济济一堂,除却谭侍郎,亦有旁人能够接任尚书。”
李嗣琰仍旧不肯放过他,继续问道:“贾爱卿认为谁比谭让合适?”
贾黯开始犹豫了,但是李嗣琰灼热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江陵刺史苏季闻也曾在翰林院就职,且办事沉稳,资历充足。微臣认为,他与谭让,皆为可选之人。”
他还是谁都不愿意得罪。
李嗣琰点了个头,接着又问道:“诸位爱卿可知,这任命本是吏部掌管,朕为何要在今日过问?”
阶下无一人应声。
“照惯例,桑其明年需派使者出使大雍,而西境战事——诸位爱卿应当都很清楚。”李嗣琰沉声道,“朕很注重此次与桑其使者的会面,希望诸位爱卿勿要懈怠,丢了大雍的脸面。”
袁党主战,沈党主和。说白了,谁当礼部尚书,其实就是看皇帝主战还是主和。
“至于苏季闻……”
李嗣琰话未说完,袁贯开口了:“江陵顾兆案,昨日已有进展。”
李嗣琰不禁皱起眉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顾兆的舅舅及其妻子,皆已被杀害。”
此时沈党大惊,就连沈具言也变了脸色。
关阳西立刻懂得了袁贯的意思,立即说道:“倘若真正的凶手已经伏法,顾家为何还会继续被杀害?这么短的时间内,一家人相继被杀,分明是苏季闻办事不利!”
沈党中立即有人开始辩驳:“最大的责任是县令的,苏季闻不过算失察!”
此话一出,他便后悔了。
袁贯终于露出了笑容:“案是苏季闻报上来的,县令也是被苏季闻弹劾赶走的,此事陛下因明年科举之重,特意在朝中提及,故而朝中人尽皆知。”
可是顾大帮夫妇死了这件事,沈具言不知道,李嗣琰不知道,为什么袁贯会先知道?
难道江陵有他的人手吗?
李嗣琰不悦道:“那依镇远侯的意思,苏季闻自然不能当礼部尚书——谁能当?谭侍郎?”
似乎到了最后,所有人都亮出了他们的底牌。
“谭侍郎自然也不能当。”袁贯出乎意料地回答道。
李嗣琰不解,不依不挠地问道:“那么是谁?”
“空着。”袁贯道,“由两位侍郎一同管理礼部,尚书人选既然一时找不到,不妨以后再找。”
他的意思是,既然双方争执不下,那么便各退一步,以后再说。
至于这个以后,是什么时候,除了袁贯自己,恐怕没人知道。
“袁大人,陛下方才说了,桑其使者很重要。这时反而没有了礼部尚书,介时出了问题,算谁的?”
袁贯反问道:“只不过没了尚书,礼部难道没人吗?”
——你们沈党,礼部就没人了吗?
关阳西搭腔道:“若是此时思虑不周,有了新的礼部尚书——比如说那苏季闻,介时出了问题,又算谁的?”
“谭侍郎与陆侍郎皆是稳妥之人,陛下大可放心。”袁贯又道,“谭侍郎病了,还有一个陆侍郎。沈大人,你还信不过陆侍郎吗?”
沈具言不搭话了。
袁党一支独大,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只要有袁贯这只老狐狸在,沈党就一日不能踩在袁党头上。
李嗣琰被摆了一道,心情不爽,他冷冷地盯着袁贯,说道:“姚尚书去世了,镇远侯想必伤心的很。如此强撑着身体来上朝,朕心甚慰,朕允许你在府里修养几日,日后好继续为国尽忠,朕的江山社稷仍需倚仗镇远侯。”
走出大殿的时候,云天放晴,汉白玉阶正晒着日光。在这样好的天气里,袁贯似乎还在愣神,似乎还沉浸在李嗣琰方才那淡漠锋利的眼神中。
不知不觉,李嗣琰已经长成了少年,也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只蜷缩在黑暗中的豺狼,就等着机会,在他露出微弱呼吸的一刹那,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沈具言走在他的身后,盯着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袁贯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脚步开始变得虚浮,等猛然回过神的时候,他的脚已经被台阶绊了一下。幸好身边的人眼疾手快,将他扶住,才使他没有跌倒。
“侯爷当心。”贾黯提醒道。
袁贯苦笑一声,喃喃道:“果然是老了……”
身后的沈具言默默将手重新拢回袖中。
方才袁贯被绊住的瞬间,他几乎同时伸出了手,竟下意识妄想搀扶。幸好贾黯先他一步,让他没有做出什么异常的举动。
沈具言啊沈具言,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不禁在心中这样责问自己。
只可惜,还是被身边的同僚发现了不对劲。
“沈大人,怎么了?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没什么。”沈具言收回目光,淡淡道,“我怕我自己也摔了。”
他的话,前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袁贯没有理会,也不想搭理。
他们刚走下台阶,迎面便看见了孙师啸和裴观。
几人相互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
虽然袁贯此生从未正眼瞧过几人,但对于孙师啸,却是真心敬佩的。他也知道甘心待在西境精忠报国的人并不多,于是亲切地问道:“孙将军怎么回长安来了?”
“自从何寿到了西境,西境便出了点问题。”孙师啸不愿明说,“我此番回京,一来是为了向皇上禀明西境战况,二来……”
袁贯看出他眼中的担忧,以为西境出了什么事:“怎么了?”
裴观接话道:“我们中途去了黔州一趟,酉阳象王山的山匪夜袭酉阳县,死伤惨重,现已伏法。酉阳县令勾结江湖歹人,黔州刺史在押解回京的路上,畏罪自杀了。”
袁贯和沈具言俱是一惊。他们发现,未来要应付的已经不是彼此,而是——
皇帝的怒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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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