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临海的尸身早已凉透了,此时他的脸皮是死灰色的,胸膛上的伤口也不再流血,只留下黑黢黢的刀口。
燕北客蹲身查看,道:“伤口与这群人用的刀相吻合,从尸身来看,大概是昨日被杀死的。”
谢照安沉吟着:“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燕北客叹息一声:“他们人称峰林十三刀,十三个人都是职业杀手。只要出价够高,不管什么人,他们都杀。”
傅虞脸色骤然一变,喃喃道:“峰林十三刀……”
燕北客继续道:“他们的刀法,据说是偷了九华山刀法,加之自己改造而成。”
闻言,谢照安不禁看向傅虞。
燕北客也注意到傅虞的神情不对,问道:“姑娘怎么了?”
傅虞的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九华山几年前曾遭遇一场变故……刀法便是那时被人偷去的……”
燕北客一怔,看看她的脸,又看看她的刀,最后用目光向谢照安问询。
“她是傅章玉傅掌门的弟子,傅虞。”谢照安道。
“原来是傅掌门的弟子。”燕北客抱拳,“在下燕北客,幸会。”
傅虞当然也听说过燕北客的大名,昔日名声响彻江湖的大侠竟在这个雨夜中猝然出现,她亦有些讶然:“燕大侠怎会来此?”
“峰林十三刀杀了乘玉楼的兄弟,我欲为之报仇。打听到他们的行踪之后,我便追到了这里。”燕北客解释,“没想到在此地竟然会遇见你们。”
“可是……可是峰林十三刀为什么会杀了我的父亲?我父亲交友不多,且一直都待在安兴县,兢兢业业。他们凭什么杀害我的父亲?!”薛察霍然抬头,双眼通红,带着湿气与怨恨,咬牙切齿地问道。
他本该和父亲团聚的,他本该将所有想说的话都讲给父亲听的,可现在父亲却先一步与他阴阳相隔,他如何不恨?他如何不怒?
“或许他们本人与你的父亲无冤无仇,但有人出高价买了你父亲的命。”燕北客说道,“有人杀人从不讲恩怨,有钱便杀。”
薛察浑身颤抖着,双手紧紧抓着衣袖。他伏在薛临海身旁,喉咙咯咯作响,再也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沉默了许久的陈偃,这时开口说道:“他们还没死的时候,曾说过一句‘你平日可没这么畏缩,当官的你都说砍就砍了’,那时他们口中所说的应当就是小察的父亲。”
他轻拍薛察的背,试图让他冷静一点,又继续说道:“薛县令的生活作息十分规律,并不认识江湖中人。买凶杀人的主使,一来需人脉深广,能接触到峰林十三刀。二来富贵非常,出的起价钱。三来认识薛县令,不说有多熟识,但有所来往,杀他一定另有目的。而能做到这几点的人并不算多。”
他抬起头,正好撞上燕北客的目光。
燕北客原本正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但一看见陈偃的脸,却又有几分凝怔。他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终了只是苦笑一声:“你说的不错。”
“你……你长得倒像我昔日一位故友。”他又说道,“一看见你,我就突然想起他了。”
陈偃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但他沉默地笑了笑,却并没有问他的故友是谁,也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姓。
“这里离县城不远,我们把他们的尸首运过去,给他们买几个棺椁葬了。”燕北客对他们说道,“不管什么人,死了都是需要下葬的,不能就将他们扔在这儿。”
谢照安点点头,回身和陈偃一起将薛察扶起。
薛察已经哭得很累,满脸都是凌乱的水渍,但仇恨的火焰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他偏偏不能倒下,他要亲手将他的父亲下葬,他也决不能倒下,他发誓,他一定要找出陷害父亲的凶手!
介时,介时……
他又开始茫然起来。
到那时,他真的能亲手杀掉他们吗?
这股仇恨埋在他心中,他当然想亲手解决。可是这个国家有法度,这些恩怨本应该由法度去解决,他只需要听从法律的判决就好。
可是……听从法律的判决,与他无关的判决,他真的会感到痛快吗?
他的内心开始矛盾纠结,随之而来的是如山的痛苦。
他熟读大雍法度,却平生第一次开始动摇。
谢照安和傅虞没有注意到他的纠结,只以为他还在为他死因不明的父亲伤心愤恨。
只有陈偃轻轻叹了口气,对他说道:“小察,你年纪还小,以后你就会知道,在这个世上,不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薛察泪眼朦胧,不解地看向他。
“当我们无力抵抗不公的时候,我们只能等。等到时机成熟,我们的敌人自然会露出马脚。但到了那个时候,摆在我们面前的选择,其实有很多。”陈偃的话说的很慢,吸引着薛察继续听下去,“每个人在其中的选择并不一样,但往往最有效的那条路,却不是最痛快的。”
薛察缓缓叹了口气,他看向前方那条黑暗的小路。黑暗的旅程,黑暗的尽头,他的人生岂非也是这样?无穷无尽的麻木,无穷无尽的痛苦,无穷无尽的遗憾,无穷无尽的懊恼。
等到了县城,将所有尸首安置好,黎明将至。
燕北客抬头看了看青灰色的天空,又转头朝谢照安说道:“我该走了。”
“燕大侠,后会有期。”谢照安抱拳。
燕北客微微一笑,继而从怀中拿出一份信笺,递给她:“这是从那群人里搜出来的。”
谢照安接过,展开信笺,其他三人也都围上来看。
只见上面写着“致峰林十三刀:三千两,江陵安兴县前县令薛临海,三月后临安会面。”
落款是一枚印章,刻画的是一只鸟——拥有一只脑袋、三双翅膀的鸟。
薛察迫切地询问:“这只鸟代表着什么?”
陈偃说道:“是鸱鸟,山海经中记载一首三身的鸟曰鸱,好吃人,常被视作不祥之鸟。”
“江湖中有人代号为雪鸱,但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燕北客道,“可是他更不应该和薛县令有所交集,为何会想要薛县令的命?”
谢照安心中下了决定:“不管他是人是鸟,三月后,我们就替峰林十三刀在临安会会他。”
傅虞赞同地点了个头。
“前路凶险,敌手不明,你们千万小心。”燕北客嘱咐道,“燕某亦有琐事在身,就不陪各位前行了。”
四人和燕北客告别,此时曙光降临,街道的尽头渐渐升起一团太阳。
燕北客便迎着初升的朝阳离开了。
“我还是想回安兴县一趟。”薛察站在风里,突然说道,“然后再去临安。”
谢照安点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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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安兴县,三分春,七分寒。
苏季闻又回到了安兴县。可笑的是,他上次是为顾兆的命案而来,这次却为他的舅舅顾大帮的命案而来。
跑来跑去,都是栽在姓顾的人手里。
他刚从同化村回来,还未来得及处理公务,只是静静地瘫在椅子上,仰着头,凝视着上头的房梁。
有的时候,还不如做根木头,就这样每天静静地待着,不必与人费尽心机,不必与人明争暗斗,还可以赏尽争权人的你方唱罢我登场。
他如是想着。
一名小厮这时跑了进来:“大人,外面有人在敲鼓!”
有人敲鼓,证明案有冤情。
“谁啊。”苏季闻闭上眼睛,打算不予理睬——他现在也是真的没工夫搭理这些“闲事”,在他的眼中,老百姓之间的打打闹闹,争争抢枪确实无聊的很。
“是……是薛临海的儿子薛察。”
苏季闻皱起眉头,重复了一遍:“薛临海的儿子?”
小厮点点头。
“他可有说是来做什么的?”
“没有……他说他有要事。”
苏季闻斟酌二三,但他觉得薛临海是个不成器的,如今还已经丢掉了官职,他的儿子又能成什么气候?于是便想推拒:“告诉他,本官今日忙的很。”
“可是现在门外已经围了好多人,从前薛察在安兴县也小有名气,大家都知道他熟读律法,对礼法制度也最清楚不过,若不是真的要事,他根本不会亲自敲鼓鸣冤。”
苏季闻不爽地撇下嘴角,他还没有糊涂到要和群众打游击战,只能站起身,叹息道:“把人叫进来。”
升堂,威武。
两边又是面无表情举牌子的衙役,中间坐着的却不是薛临海,而是苏季闻。
薛察端正地跪在地上,双目炯炯,瞪着苏季闻——这个总是和他父亲作对的人。
三声惊堂木起,苏季闻问道:“堂下何人?”
“薛临海之子,薛察。”
“有何要事?”
“我父亲于江陵境内遇害,五日前已下葬。”
此言一出,堂下哗然。
“肃静!”苏季闻皱着眉,喝道。
随后,他继续问:“此事属实?”
“属实,我亲手葬的父亲。”薛察的眼尾又开始泛红,“苏大人是江陵的刺史,江陵的官员在苏大人掌管的境内遇害,按照大雍律法,请给我的父亲一个交代,好让他瞑目!”说罢,他朝苏季闻磕了个头。
苏季闻沉默良久,其间他的目光却一直在薛察身上,他想不到薛临海一介懦弱之辈,儿子倒养的正气凛然。
可惜……
他叹息一声:“薛临海已没有官职。”
他的意思很明白,官员之死与平民之死的差别很大,这个黑锅他不背。
薛察咬着牙,霍然抬头,死死盯着他,心中的最后一丝敬意也已荡然无存。
“不过,这桩案子本官会查的,本官会给薛临海一个交代。”
查?什么时候查?交代怎么给?
即使是他父亲死的不明不白,只要刀没有架在苏季闻脖子上,苏季闻照样浑水摸鱼打太极。
“我父亲因何卸的职?”薛察咬牙切齿道。
“放肆,谁给你的胆子,敢问本官的话!”
“我父亲,一心为国为民,多年来在安兴县勤恳工作,未曾犯错,凭什么让他卸职!”薛察的腰板挺了起来,大声质问,“苏大人如今高坐,难道问心无愧吗!”
苏季闻冷笑一声,狠狠拍案:“来人,先打这小子二十板子,让他知道什么叫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