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你没招惹他,是他不停招惹你,行了吧?”他尽力去安抚炸毛的鸭子。
文落诗见好就收,不说话了。她低头捏软垫的角,把四个角全都塞进去,赛出四个凹陷的大窟窿,也不搭理彦月。
彦月也不说话了。他深知炸毛的文落诗谁也安慰不好,得她自己缓过劲来才行。
于是两人沉默很久,屋内安静至极。文落诗好像在跟软垫较劲,彦月在一杯一杯自斟自饮。
最后,还是彦月算着长晓快回来了,重新小心翼翼开口:“阿落。”
文落诗瞬间抬头,眼神中全然没有怒意,反而尽是无措、慌张、悲哀。像是一个溺水之人,求岸上的路过人拉一把。
“我多问一句,可以吗?”
文落诗使劲摇头,像是在埋怨自己:“你问,你问什么都行。刚刚是我不好。”
彦月坐得离她近了一些,像小时候那样拍拍她的后背,温和给她把茶杯递到嘴边,俨然一副好兄长的模样。
“你和我说过,你们俩是从下往上旅行的。这都第七重天了,你们以后……是什么打算?”
他问得相当委婉,斟酌字眼。
文落诗静静道:“其实,你根本不用担心的。我们很快就会分开了。”
彦月拍她后背的手一顿,停在空中。
文落诗仿佛自顾自般,继续道:“我从一开始,决定和他一起走时,就和他约法三章说好了。仅仅同路,等到了融雪城,我会离开。”
彦月偏过脑袋,惊讶地盯着她,好像怎么也没想到。
“彼时,我只知道他来自融雪城,完全不知道他是谁。”说着,文落诗自嘲凄惨地一笑,“后来他也始终没和我明说过。但是,怎么办呢?我太聪明了。”
彦月见她还有心情开玩笑,心里放松些许。
“这些年,你也知道,我决计不沾融雪城的边,也无心仕途,更不想跟任何大人物有所接触。但事实就是,若是真意外碰上了,我也没办法。”
彦月苦笑:“在稀音城,我就在想,你怎么会和他凑到一起去,难不成你改主意了?后来看你那时那么懵,我就隐约猜到,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文落诗终于放弃蹂.躏手里的软垫,扔到一旁,道:“我倒是宁愿,我一辈子什么都不知道,蒙在鼓里,也挺好。”
说罢,她又恢复了往日里灿烂的笑容,闭眼笑道:“但是没办法啊,怪就怪我太聪明了。”
彦月帮她把脚底下的软垫捡回来,放回她身后,道:“你安排得这么完善,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你早说这些,我就不找你了,也不必坐在这里凶你了。”
文落诗转头,眼睛一眯,语气不冷不热:“你还知道你在凶我啊?”
彦月立即投降:“我道歉。”
文落诗吸溜几声鼻子,把方才硬憋回去、一滴未落的眼泪咽下去。
“我也没想过,你我多年未见……稀音城那次只见了几个时辰,不算。我也没想过,你我见面一上来就要发飙吵架,多不好。”
彦月笑道:“我还以为,你我见面一上来就要聊你人生大事呢。”
文落诗凉凉瞧他一眼,又不搭理他了。
彦月静静看了她很久,看着她从倒茶喝茶,到不知道从哪里给自己捣腾出一包青梅,吧唧吧唧吃着还挺香。
“给我吃一个。”他道。
文落诗嚼着正高兴,转头疑惑:“你不是怕酸吗?”
彦月悻悻然:“那算了。”
然后文落诗又吃了好一会。
太熟了就是这样。过于了解对方,哪怕是怕酸这种小事。
彦月想了很久,最终轻轻开口:“阿落,你这都不是当断则断,你是从一开始就碾碎了所有机会啊。”
文落诗毫不在意“嗯”了一声,仿佛这事当真还不如她的梅子重要。
“你这样……自己不会难受吗?”
文落诗咀嚼的动作一顿。
“会啊,”她道,“不难受的话,我就不找你谈话了。今天和你谈完,我反而心情能轻松一些。”
彦月皱眉:“我劝规劝,但终究不希望你给自己找不痛快。你若是真说想和他在一起,想好了,态度明确了,我绝对不反对,我举双手双脚赞成。”
说着,他勉强做出一个举手抬脚的姿势。
“你明明爱得这么深,就真的没想过,和沧……和长晓他,在一起吗?”
文落诗听着他打磕巴,直发笑。
“不是说了吗?”
她语气轻松得很,面上坦然的笑意也似乎是真心的。
“我早就决定好要一个人过一辈子。”
*
彦月走后,文落诗扒着门看了好久,确定没人,就立刻跑到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
和长晓相处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剖开那颗逃避的内心,把所有惋惜和伤感全部说出来。
她不可能不痛。
她在感情上毫无经验,什么都是初次经历,这种大起大落、被迫生离的感觉,发生在她一个才不到两千岁的小姑娘身上,怎么可能毫无波澜。
在彦月面前,她强撑着,用愤怒、平静、无所谓的情绪去掩盖,甚至到最后,连软垫和青梅都用上了,才显得她波澜不惊,一滴泪都没流。
但是,眼泪是给自己流的。
彦月不必知道,旁人也不必知道。
她只需要自己宣泄一会。
春年已过大半,白天穿得少还是会冷,哪怕钻进被子里,文落诗也因为一直在抽噎,浑身颤抖发冷。
她脑海甚是混乱,毫无逻辑地想着她和长晓之间的各种琐事,高兴的不高兴的,怀念的不怀念的……好像,没有任何不怀念的,哪怕是伤心的事。
她也时不时在想,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她甚至不知道问题究竟是什么,是她不甘心,还是怨恨自己偏偏和他的志向不同,还是她本就犯了个不该犯的错,从最开始就错了。
后来她眼泪快干了,也哭不动了,才慢慢想明白,其实就是三个字。
不合适。
感情真的很奇怪。
明知道不合适,还是会控制不住去喜欢,去用仅有的倒计时,换眼前的一点甜蜜升温。
其实只是饮鸩止渴。
哭完,她清醒了不少,开始整理思路。
她不愿意嫁人,恐惧一切婚姻相关,此乃其一,源于她收集话本素材和行走世间时见过的太多时间冷暖。
她不愿意被人说不够独立,要依靠别人才能活,此乃其二,源于她小时候因为女孩这个身份被瞧不起。
她不愿意碰政治,不愿意去到融雪城,不愿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阶级,或者说高攀,此乃其三,源于她一直将自己定义为一个普通民间姑娘,家国大事离自己太远,害怕也不觉得自己有能力触碰。
她不愿意失去自由,将自己困于高阁之中,此乃其四,源于她放荡不羁的性格,和驰骋于九天之间的内心。
最重要的是。
她不愿意放弃自己好不容易起步的事业,此乃其五,源于她一千多年的痛苦与坚守,源于旁人无法理解想象的磨难经历,源于她想向父母,和一切看不起她、看不起执笔人、看不起露烟道的人,以及她自己,去证明,她可以活得很好。
差不多就这样,一二三四五。
任何一点单拎出来,都足够说服一个人去放弃了。
可是,文落诗发现,最可怕的是,她还不甘心。她甚至在想,这五点,是否都能找到解决方法。
以至于,长晓走进来时,她根本没发现床边多了个人。
“……落儿?”
长晓大惊。
他看到文落诗哭得眼睛肿胀,此刻双目无神,干涩之至,直愣愣看着面前的枕头,根本没注意到身边的光线变动、来了个人,仿佛早就失了魂,只剩一副干裂的躯壳。
他又叫了几声,文落诗没反应。
长晓几乎吓得心脏停了半拍,连忙坐在她身边,在她眼前晃悠手:“落儿,醒醒,是我。”
文落诗慢慢回过神来,以为自己想人想得时间长了,出现了幻觉。
——直到这人将她很熟练地搂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后背,温声细语地告诉她不怕。
文落诗脑袋木木的,眼睛也忘了眨,全身僵硬,也丝毫没有向往常一样,顺势靠入他怀中的意思。
她只有一个想法。
推开他。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于是她伸出手,木讷地在长晓的腰上轻轻一推。
她身上,长晓环抱她的双臂显然愣住,大约是他以为她这样被抱着不舒服,从而换了个姿势。
文落诗继续推,使劲推,直到把他彻底从身上推离。
长晓不知何时,松开她后,满眼震惊地看向她。
“落儿,你……你怎么了?”
文落诗闻言,快速摇着头,嘴唇也在颤抖:“你不要抱我……不要……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长晓的动作猛地顿住,心跳也停了好几拍。
“我们不要再这样下去了,”文落诗的声音很虚,她没抬头,没直视那双充斥着惊恐的眼眸,“我们不该这样的。”
长晓只觉心角处划过一身酥麻的痛意,一时控制不住,低低急喘。凝望着文落诗空洞的眼眸,他眼中惊色和惧色皆是不减。
再之后,他问了很多话,但文落诗似乎什么都没听见去,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那句“不要”。最终,她把整个身子埋进被子里,让他再也看不到。
这是长晓这辈子,最恐惧的一天。
文落诗脾气极好,很好哄,以往她哭了、病了、受惊了,他拉过来搂搂抱抱,就哄好了。两人情意浓时,他甚至做点越界的事情,把她按到床上,发疯般咬她脖子一整晚,她都只是高兴,什么都不说。
可是此刻,凝望着近在迟尺却仿佛隔了天涯万丈的蒙在被子里的人,他仿佛于断崖上突然跌落。
这是一种巨大的距离感。
他甚至隐约意识到,就算以后再有机会抱她,吻她,也只是身体上的贴近,而那样,两颗心之间的距离,反倒会越来越远。
从今日起,两人的关系,会逐渐倒退,直到彻底倒退回从前,回到最初刚刚认识,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没有任何过多的情意。
再也不是那双见到对方就满心欢喜,不带一丝杂质地爱着的,卿卿我我的恋人。
文落诗以这种下狠心的方式,优先于他迈出这最痛苦的一步,把那场朦胧暧昧的远在未来的分离,赤.裸.裸摊开摆在面前,让他们谁都不能再自欺欺人地逃避。
“罢了,”他眼角晕开泪意,双手颤抖,挣扎着从床边起身,“你说得对,我们本就不该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