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诗文寄日暮 第227章 青溪难载往昔愁（十九）

彦月在文家后院一处房间里无所事事，翘着脚，简单地看着一本无聊的书。

他太清楚文落诗的性格了。估计她等会就得哭，还不让他看见。不过，作为兄长，他也不愿意戳穿她，就干脆装作不知道，任由她自己发泄一通。

等过一会，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去她那里陪陪她，让她缓一缓。而且，他其实清楚，按照文落诗的性格，不需要他去找，她会装作没事人一样来主动找他，目的是迷惑他，让他以为她无事发生。

彦月连连叹气。

他没想故意让文落诗受苦，但长痛不如短痛，他有必要在此时做一个“恶人”，让文落诗趁早爆发，日后再不至于将痛苦愈积愈深。

谁知，忽然一下，门开了。

等来的不是文落诗，而是文落诗的心上人。

彦月看着长晓眼尾带着层层泪意，整个人身上气息倾颓，不仅全然无往日那般光风霁月的模样，还失魂落魄至极，顿时吓得扔掉手里的书，站起身来。

“你……”

他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长晓率先打断了他。

似乎是情绪太涌，唇齿干涩，他开口时，唇瓣粘连在一起，很痛苦地撕裂分开。

“能不能，不要让她离开我。”

她声音很轻，语气中尽是卑微地乞求。

彦月彻底懵了。

“你说什么？”

长晓垂下眼眸，整个人慌乱之至，再也不顾及形象和神情，只是轻轻道：“她推开我了。”

彦月惊了，反复确认了好半天这句话，才将将相信。

他暗道不好，巴不得给自己好几巴掌，道是自己太过于心急，这般剧烈的痛苦，小姑娘承受不住。想着，他动身就要出门去。

却被一只墨色广袖拦住。

“她哭傻了，让她自己待一会，别去。”

长晓嗓音淡淡，头还在微微低着，也不转身看彦月，只是用手臂去拦他。

“不行，”彦月急道，“我怕她出事。总归是我的责任。”

“不是你的责任，”长晓痛苦道，“我们早晚会面对这一天。此刻在家中面对，你还在她身边，她反而会更安全。”

彦月镇定下来，转过头，仔细打量着这位失魂落魄的天之骄子，一时唏嘘不已，也是心疼不已。

“你怎么回事？”彦月皱眉问道。

“她推开我了。”长晓缓缓抬头看向他，眼神涣散，面容垂败。

彦月吓得不轻，急忙拿出比他年长几十岁的兄长身份，拍拍他的肩：“你也缓一缓。终归是我不好，你们一个两个全都因为我，受此大罪。”

他看出长晓几乎要晕厥过去，把他扶到坐塌上。

长晓阖眼，一直在揉太阳穴，可眉头不见松，眼尾的愁意也不见减。待他再次睁眼，双目已然恢复清明，情绪也几乎全然稳定时，忽见彦月目不转睛看着他，生怕他出事一般。

长晓淡淡笑道：“我算是明白，为何她把你当兄长了。”

彦月心道这恢复得还挺快，接话：“废话，我照顾她是天经地义，此刻照顾你，纯属是怕你万一有个什么不测，情绪错乱导致失控什么的，我担不起这个责任。你自己身份有多贵重，你清楚。”

长晓不理睬，只是问道：“她怎么样？”

他很清楚彦月的行事作风，既然把文落诗当亲妹妹一样宠，肯定会在他闭上眼这段时间，释放出魔力，去探测文落诗的状况。

“放心吧，她也缓过来了，目前在气息挺稳定，估计又床上躺着呢。”彦月安慰道。

长晓松下一口气。

“她喜欢自己一个人调整，不喜欢旁人看，咱们先别过去。”彦月道。

长晓颔首。

他本想说，其实以前，他发现文落诗这种极致的孤独时，提出任何事情与她共同承担，从那以后，文落诗出事时，虽然还不是很主动，但大多都会让他知晓。那段时间，文落诗不需要一个人调整，可以径直窝在他胸口，蹭着他的颈间锁骨，一呼一吸地喘气。

只是，话涌到嘴边，他忽而意识到，那都是从前了。

从今以后，不会再有。

明明只是几天前的事，却与如今隔了很远的距离。

彦月看着他思考的样子，唏嘘好半天。

要知道，面前这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前那是嚣张得不可一世，身上那股逼人的气势和威严让人面对他时不由得战战兢兢。没人敢质疑他的能力，也没人可以走近他。

他厉害到，能用六百年时间，把彦月这样的死了心不沾染是非之人给劝动了，或者说打动了。彦月自诩不可能的事情，在遇上他之后，变成可能。

这些年来，彦月大约是唯一一个走近他的人，因为他们之间，严格来说，不是君臣的上下级关系，彦月是凭着良心和对他这个人的欣赏，从朋友的角度，帮他做点好事。

彦月刻意把这事瞒下来，骗过所有认识的人，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人能和自己妹妹扯上关系。

如今，他还坐在这里，为了自己妹妹，失魂落魄地受情伤，变得和民间随便拉出来一个普通颓废的郎君没什么两样。

“你们两个还真是天生一对，”彦月苦笑道，“什么都这么像，连受情伤的反应都差不多。”

长晓满眼尽是无奈：“怎么现在又不威胁我，劝我收手了？”

彦月学着文落诗的样子翻了个白眼：“我威胁你有用吗？我劝你有用吗？要是真有用，你俩今天还会在这里各自黯然神伤吗？”

长晓揉揉眉心，叹道：“我知道她喜欢我，太明显了。可你知道吗？她从来没真正对我说过。每每触碰到这个话题边缘，她要么躲，要么转移话题，总之，避之不谈。”

彦月疑惑：“她和我说，从一开始就跟你说好，未来将在融雪城分开，此事可当真？”

长晓一愣，颔首。

“你还真就答应她了？”

“彼时我太自负，没把你劝我的当回事，我当真以为，只要时间够久，我磨一磨她，她定会改变主意。”

彦月被气笑：“我都明明白白告诉你了，她远比你想象得要坚定、清醒得多，你偏都不信，现在怪谁啊？”

长晓低头阖眼，长舒一口气：“怪我冥顽不灵。”说罢，他重新抬眼，揶揄道，“敢跟我这么说话，一点也不怕被我降罪的，也就你一个人。”

彦月自顾自喝茶，不搭理他，仿佛没听见。

长晓开始翻旧账，颇为怨恨地看着彦月：“那时在稀音城，你说我远不够了解她，我还道你什么意思。当时你见我喝酒，偏不劝阻，留着这么一句话，摆我一道，搞得我真有一次因为此事差点酿成大祸。”

彦月一听来了兴致，坏事得逞般笑着，浑不在意道：“我还说过这话呢？”

长晓埋怨道：“你不仅不帮我，还害我啊。”

彦月趾高气扬道：“我认识你几百年的时间，但认识她上千年，基本从她下地走路出门开始，我就认识她。真要我选，我肯定帮她，不帮你。”

长晓一口气闷在心口，堵得慌。

“我承认，你人挺好的，若真看人的话，把我妹妹托付给你，我很放心。但你也知道，你这个身份，我放下不了，所以没办法同意。”彦月认真道。

长晓垂眸，不说话。

“她不会喜欢人，也说过不愿去喜欢人，所以遇见你，和你能走到如今，对她来说，已经足够意外。但我还是那句话，她很要强，有些她根深蒂固的观念，短时间之内改不了，她的生活也不可能为了一个人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知道。”

“特别是前几年，她终于被收稿，也算是标志着她这千年终于熬出了头。此等情况下，她不可能为了你放弃事业的，那就不是她了。”

“我知道。”

“这些年和她相处下来，你应该也意识到了，她这个人很矛盾。平时你说她不行，她能证明给你看她比所有人都强，但你要是说她行，她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无法担此重任。我和她认识这么多年，对她这一点再了解不过。所以，我当时就知道，若是你们两个真往下发展，迟早会因为她这个性格出现问题。”

“……我发现了。”

彦月叹口气：“她性格太别扭了，有时候我都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能活得这么别扭。不过我没资格去评价她，毕竟她前些年活得太苦，很多她身上的别扭，都是在自保而已，恐怕她自己都意识不到这些问题。”

长晓深深点头：“我和她在一起时，明显感受到她缺安全感，也缺一个坚定不移认可她的人。所以这些年，她没办法从内心深处相信自己。”

彦月挑眉：“你想当那个坚定不移选择她的人？”

长晓静了许久，道：“我不可能成为她的一切，但我希望成为她最后一刻可以依靠的那个人。”

彦月来了兴趣：“细说。”

“她在以后，若是遇到过不去的坎，或是太过于痛苦时，不必再一个人撑着无处诉说。她可以在外面无限闯荡，以她喜欢的方式活得遍体鳞伤，但若是真的扛不住了，我在这里，可以给她一个最后的选择。一个最后容纳她一切的港湾。”

彦月意味深长看着长晓，叹道：“我真没想到，这种话能从你嘴里说出来。”

长晓怔住，苦笑一声：“我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活成现在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