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月才不管文落诗脑子里想什么,他继续叨叨道:“至于我为什么会觉得你容易冲动,其实不是冲动,而是你有一种一般人都没有的胆识,通常能做出非同寻常的惊天大事。别人嘴上念叨着 ‘怎么可能’的事情,你却能家常便饭一样做决定,而且最重要的,你还真不是好高骛远,你是真的能干出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文落诗静静发问:“为什么这么说?”
“你自己盘算一下,有谁能为 ‘想写话本’这四个字,在苦难中不惜熬上千年时间?而且你的信念雷打不动。说好听点叫坚持不懈,说不好听点,就叫一意孤行。但是,你偏偏和普通的一意孤行之人不一样。你说什么就能做到什么,若是没有先例,你便自己成为先例。”
文落诗难得笑了一声:“我谢谢你夸我了。”
彦月语重心长道:“你太厉害了,谁都管不了你,也压不住你。我当时就担心,迟早有一天,你得被融雪城里那帮又吵又烦还互相厮杀得正带劲的人发现,被抓去给他们办事。俗称,他们拿你当枪使。”
文落诗正在拎着茶壶给彦月添茶,听到最后一句,她面无表情地把茶壶在空中多停滞片刻,让水哗啦哗啦从杯中溢出,溅到彦月的袖口。
彦月提醒道:“我接下来这段时间住你家,要洗衣服也是用你们家的桶和搓衣板,你自己掂量掂量。”
文落诗听了,立刻把茶壶放回原处,然后随手挥出一道粉烟,把彦月的袖口烘干。
头都不带抬的。
“我知道你不喜欢听这个,”彦月叹口气,“但真的没办法,你一旦被看见,最差的下场就是这样。那帮人心思过于歹毒,你这么好一个苗子,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文落诗依旧不抬头:“那好一点的下场呢?”
“好一点?”彦月苦笑道,“你现在就是好一点的下场。是被发现了,但撞上了个好人,运气还不错。”
文落诗低头叹气:“你太能扯了,扯这么远。”
彦月立即蹬她一眼,却又很快收回眼神,放缓语气:“言归正传,我就想知道,你现在,还是不是一个能听得进去别人话、能被劝动的状态。”说罢,不等文落诗回复,他就又道,“你要是还劝得动,我肯定尽全力去劝你,说什么也要把你拉回来。但你要是劝不动了……我祝你们万年好合?”
文落诗头脑中“刷啦”一片空白。
回过神来之时,她见彦月正津津有味盯着她的脸色变化。
她毫不犹豫伸出腿,踢了彦月一脚。
伴随着那声震耳欲聋的“哎呦”,她垂眸冷静开口:“当然劝得动,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彦月面色不显,但很明显松了口气。
他瞧着文落诗镇定到出奇的模样,忽而有些心疼。这要是换作别人,在情意正浓时被劈头盖脸一说,早就泪眼汪汪了。可文落诗没有,她装作无事发生,好像这场感情跟她无关,她只是局外旁观者。
彦月知道,她平静的表面下,牙关必定是紧咬的,内心必定是痛楚的。
“我这算不算棒打鸳鸯?”他自嘲地一笑,问道。
“不算,”文落诗也不看他,看向窗外,淡定到不能再淡定,“前些日子我去集灵湖,湖中心碰上一只绿头鸭,瞧着好看,就直接拎出水面拿到船上去玩弄了,殊不知另一只鸭子就在船下,正等着两口子团聚呢。我这才叫棒打鸳鸯,哦,或者,棒打鸭子。”
彦月被她这番话噎得死死的,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这就是文落诗的说话水准。滴水不漏,挑不出毛病,还能噎死人不偿命。
彦月终于憋出一句话:“你又像小时候那样,拎着鸭脖子就玩啊?哪有你这么粗鲁的?”
文落诗莫名其妙看着他:“阿月哥哥,你应该和我一样,是土生土长的魔吧?既生而为魔,就得像古书里写的那样,心狠手辣一点,不能白白被污名化这么多年。对一只鸭子客气什么,何况还是好看的鸭子。我看上它,是它当了好几辈子的绿头鸭才修来的福分,它该感到荣幸才是。”
彦月再次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目瞪口呆看着她。
文落诗对自己的发言很满意,回归正题:“还有什么想问的,你问吧,我知无不言。”
彦月趁着这个机会,赶紧开口:“我想知道,你和他相处时,他会被你说的话噎住吗?”
文落诗口才太好,他甘拜下风这么多年,很想拉个垫背的。
文落诗想了想,认真答道:“大部分时候接得上,因为我从来不故意噎他。偶尔调戏他,他就接不上话了,恼羞成怒,然后……”
她把自己噎住了,心虚地看向彦月。
然后,就是各种各样抱她,亲她,把她亲昵地举高高,或者按到床上咬她脖子。
但是,这让她怎么平淡地说出来?
彦月见她说一半不说了,立即意识到事态不对。好在他也没有过问人家**的癖好,没继续往下问,而是转了话锋:“他什么时候回来?”
文落诗睁大眼睛:“我怎么知道?”
彦月细细打量她半晌,忽而问到:“你当真喜欢他啊?”
文落诗咬着嘴唇不说话,彦月越看她,她就越低头,还把椅子后面的软垫抓过来,在怀里抱着。
搞得彦月不好意思往下问了。
他失笑:“我第一次见你这副不争气的样子。”
文落诗今天跟任何时候都很不一样。平常问她话,她都坦坦荡荡,面容冷清,给人一种不敢接近的高山之巅的冰冷气息。就算真跟她熟了,挑逗她几句,比如问她是不是喜欢长晓,她都是只梗着脖子死不承认,嘴硬到底。
今天偏偏就蔫巴了,犯了错认了命一般。
“我当时在稀音城,不想让你们继续发展下去,就是怕万一发展成今天这样。”彦月唉声叹气连连,“我还想着,你俩都是实打实的万年大铁树,大约是我多虑了,但是谁想的,你们真搞了这么一出。”
文落诗依旧不说话,算是默认。
“其实他有朝一日动心,我不意外,因为谁都知道他们家历来全是大情种,就看什么时候开窍。但是,阿落,我没想到的是,你会动心。”
文落诗微微启唇:“我也没想到。”
完完全全,意料之外。因为没有经验,意识到之时,已经全然来不及了。
忽而,彦月一笑,像是想调和气氛一般,打趣道:“我一直以为,你这些年在感情上刀枪不入,是你当真没兴趣。我算是刚知道,原来只是你看不上一般人而已……所以,你眼光这么高的吗?”
文落诗“唰”一下从忧愁中惊醒,随手捞起怀里的软垫,朝彦月扔过去,直砸他脸上。
“你闭嘴。我没有。”
彦月眯着眼睛把软垫捡起,又给她轻飘飘扔回来。
“好,那不和你开玩笑。我继续往下说。我知道肯定有知道你们情况的人,来回来去撮合你们,但他们只是觉得看着甜,不真正了解你。我或许是唯一一个劝你们分开的,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为何不惜和亲妹妹吵架,也要当这个恶人。”
文落诗嘴角一抽:“谁是你亲妹妹。”
彦月看着她的眼眸,直接道:“在我心里,我一直拿你当亲妹妹。”
文落诗不说话了。两人没有血缘关系,但过命的交情,早就胜似亲人。两人都这么想。
彦月擅自继续说下去:“你自己这些年最想要的是什么,你比我清楚。在你眼里,自由无价。你有你的追求,有你喜欢的事业,有你想看的风景,有你自己的生活安排。你不是唯利是图的人,不是意图靠婚姻跨越阶级的人,不是头脑一热就愿意放弃自己一切的人,更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就宁愿放弃自由的人。
文落诗叹口气:“我知道,我都知道。”顿时,她有些泪眼汪汪,哽咽道,“不用你说,我自己当然清楚。”
彦月越看越恼火,越看越心急,眉头一皱:“阿落,你一个这么好的姑娘,什么都值得。你总是给自己设限,说什么喜欢上别人就是自己能力不足,其实根本没有这些的,只是碰上了,人之常情罢了。经此一事,不用我说,你估计自己就想通不少。”
文落诗咬着牙不让眼泪流下来,但是没抬头。
她知道彦月没说完。
“你喜欢一个人没问题,但我想和你商量商量,咱们换个人好不好?”彦月语气很诚恳,好像有商有量的,哄孩子一样。
文落诗面色平静,带着一丝隐晦的委屈,重新抱起软垫,把垫子捏得皱巴巴的,手指扣在里面,陷进去好大一块。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彦月瞧着她的模样,这回彻底意识到,文落诗完蛋了,没救了。
他气得不轻,盯着文落诗故作平静的姿态,咬牙道:“你说你,好端端的,招惹他干嘛?”
文落诗忽然就抬眼了,眼神格外冰冷幽深,带着一股巨大的压迫感。她毫无情绪,开口:“什么叫我招惹他?”
说实话彦月害怕她这个样子。文落诗生气不是疯疯癫癫大喊大叫,她是一声不吭,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极冷的气息,冷到淡漠,静到极致。一言不合,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彦月泄下气,刚想开口,文落诗冷不丁又开口,依旧是毫无情绪,语气出奇平静:“撞上他车之后,我转头就走了,是他派人叫我过去的。再后来,是他自己胡乱编一堆理由,想让我留下来,什么叫我招惹他?”
越平静,越可怕。
彦月心道完了。
文落诗,她炸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