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落诗被冰冷湖水打湿全身的那一刻,脑海瞬间清醒。她的身体还在抖,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但她于刺眼冰流中睁眼,朦胧望着身前的沉船。
以及,沉船之中,一个模糊的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被包裹在透明的结界之中,宛若一个巨大的气泡,而气泡纸上尽是符文。水流湍急,看不清符文,但文落诗散出魔功试探,轻易发现,这是封印的符文。
又来一次。
这是她心中唯一的想法。
不出意外,长晓的法力又被全部封住,才会被关入气泡牢笼之中。而气泡位于半沉的船舱之中,想要接近气泡、打破封印、救出长晓,就得接近沉船——迎上她平生最怕的事物。
真是算无遗策,为她量身定制的恐怖局面。
眼前水流越来越急,波涛冲撞,文落诗在水中几乎睁不开眼。可就在她想静下心来,想想有没有让自己不那么害怕的救人方法时,气泡周围忽然冒出层层肃杀黑气。
文落诗修为高,顷刻间感受到,那是一种攻击性极强的黑气,打在人身上如同凌迟。而这些黑气,在不断从气泡壁上,涌向气泡之内。
几乎在那一瞬间,文落诗怀中的翠羽传意石发烫。
猛烈而来的烫伤使她更加慌乱,因为若不能及时救出长晓,他以毫无法力的身躯,多支撑半刻都是艰难。
但是……她害怕。
这是本能的一种害怕,不是她说“勇敢一点”就能安慰自己的,面对沉船,她根本无法说服自己上前。
黑气又是一阵涌动,怀中的石头更烫,烫得她心烦意乱。
文落诗静了一会,保证自己平息下来后,唤出一段绸带。她轻轻在水中抬手,把绸带缚在双眼上,同时念决,封闭视觉。
既然害怕,就不看了。失去了视觉上的恐惧,仅仅是沉船而已,便不能在阻拦她。
接下来,她毫不犹豫出手,使出毕生的法力,向气泡结界攻去。一道道流光溢彩的粉烟打在气泡壁上,震得气泡不断抖动。
文落诗没有视觉,但另外四感还在,足够她不断变幻招数,逐步将气泡结界瓦解。
气泡的黑气先消失,不再。文落诗放下半颗心,胸口的石头也不再变得更烫。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后,气泡开始松动。文落诗沿着水流漂向前,站在沉船之外,伸出手碰了碰水中的船壁。
触碰到的那一刻,她手指痉挛般颤抖,还是实打实怕了。
而同时,长晓在船舱之内,看着她在外面怕得不行却又挣扎着游来的样子,顿时心酸。
他早就顾不上身体的疼痛,也顾不上全身各处血珠横流,他满心都是文落诗会害怕这件事。这于枯昙牢笼的区别太大,后者只需要修为高就能攻破,而前者,需要她顶着巨大的恐惧。
但是,看到文落诗双眼之上缚着绸带,脸色迷茫,因为看不见,动作还有些笨拙,长晓忽而抿着嘴角的血迹一笑。
他何德何能,让文落诗付出至此。
他敢肯定,今天要是换一个人,一个别的朋友,文落诗肯定也会救,但是,绝不会这么发狠地不要买地施救。
……有些荣幸。
气泡的另一边,文落诗鼓捣半天,还是破不开气泡,顿时气恼。她干脆施法结阵,直接撑开一个巨大的毁灭杀戮阵法,把气泡包裹在内,运筹之后,突然手指一紧。
万千粉烟细丝勾缠着气泡,将气泡一举搅碎,散落为无数盈盈碎片。
与此同时,无数水流没了阻碍,涌入船舱之中。
文落诗迅速给长晓传音:“憋住气,别呛水。”说罢,她动身的那刻,忍不住又补上一句,“……我来了。”
她三两下游上前去,击碎船壁,游向船舱深处。
那是一个封闭无光的空间,外面水流不断涌入,船在不断下沉,就好像随时会被管在这个黯淡隐蔽的地方,再无重建天日之时。换作他人,被关进这种地方,外面有个完全封闭的结界,周围是虎视眈眈的水流,只会逐渐丧失希望,几近崩溃。
可是文落诗进来时,身上本就有一束光。
叫希望,叫爱意,叫幸福。
文落诗疯了一样飞奔到长晓身旁,一把拽住他宽广的衣袖,将水里轻飘飘的他拉入怀中,然后施法,为他解开身上的法力。
她大喘着气,不知是急得还是怕得,或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她神色又哭又笑,哪怕双眼被绸带蒙住,也难掩满面焦急之意。
长晓感受到身体内的法力在逐渐恢复,残破的身体也不断修复着。他顿时开了避水诀,不再强忍着憋气,然后二话不说,将文落诗揽入怀中。
“我……”
“辛苦了。”长晓拍拍她的后背,轻道,“多谢。”
大约是长晓的修为太高,法力恢复时,周围泛起巨大的光波,震出连续几道涟漪。波涛在四周翻滚,乌篷船承受不住这般巨大的波动,顿时碎裂开来,彻底变为一片片碎落水中的木片。
文落诗感受到,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觉眉心处有一抹轻盈触感袭来。
双眸之间,隔着一片薄薄的绸带,她感受到了熟悉的……吻意。
她心下一慌,双手无措,僵在原地,任由长晓抱着,愈吻愈深。
长晓几乎在不断轻笑,仗着她看不到,又是隔着绸带,吻得尤其深刻,到最后,有些肆无忌惮。
文落诗的理智慢慢回笼,刚想拽拽他的衣袖,让他停下这般不合时宜的水中旖旎,就觉身体一轻。
紧接着,她被身前的人抱在怀中,一跃而起,冲破千层浪花,飞奔至高空中。水花缭乱,如同碎星迸发而出,洒落向四周。
那片流转的水滴星河绕成一个风圈,而风圈正中,早已沉入湖中的船板一片片浮起,在层层蓝光之下重新拼接而起,最终完好如初,稳稳当当落在湖面上。
再一回神,他们已身在船舱之中。
周围层层水花倏忽落下,整片湖面恢复寂静,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长晓轻勾指尖,船头的帘子落下,挡去了春日里微冷的湖风。
他的唇依旧停滞在文落诗面上的绸带正中,不曾离开。从见到她,到如今摆平一切,都不曾离开。
文落诗一动不动,还保持着紧紧攥着长晓衣袖的姿势,被他搂在怀里。她看不见,但另外四感都在,故而轻易猜到发生了什么。
无非是长晓又若无其事地动动袖子,做出了些惊天动地的令人叹为观止的事情。
感受到周围的安静,她嘴唇翕张,好像想问什么。
许久过后,长晓终于舍得将唇挪开。他不言,却是轻轻抬手,一丝不苟地替文落诗解下绸带,再拿指背处分明的骨节替她擦过睫毛上的水珠。
“落儿,睁眼吧。”
文落诗也不知怎的,明明早就可以念诀恢复视觉,却硬生生像傻了一般,根本没往此处去想。她满脑子都是长晓在亲她,还是隔着绸带,在吻她的眉心。就像是潜意识里在渴求着什么,她十分贪恋这段短暂的、失去视觉的时光,贪恋能因为害怕和看不见,被他多抱一会,紧紧抱住,被彻底保护起来。
文落诗几乎觉得自己疯了。
有朝一日,她竟然在……贪恋别人的保护。
这是她这辈子没有过的事情,她从来都是靠自己,根本不需要别人的。
但是这个人是长晓。与其说她在渴望长晓一直抱着她,在她害怕时把她护得死死的,不如说她希望挽留住这份情愫,以及挽留住那种,在落难时,不用自己一个人硬扛的、有个人可以和自己共同承担一切后果的巨大踏实感。
文落诗翕然睁眼,视野尚模糊。逐渐清晰时,她看到身前的人双臂依旧环着她,与她共同安坐在船舱之内。
长晓身上的伤已经全部愈合,衣袍上的血迹也不复存在,唯独嘴角,还沾着一抹淡淡的墨绿色。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反倒是一直深深看着她,渴望用那双眸永远这样看着她,直到地老天荒似的。
文落诗心头发软,身体酥麻。此情此景,再加上面前的人,她很难不生出些绵软的想法。
她眨巴眨巴眼睛,面色淡然,努力控制住,不泄露出过多的充满情意的神色。可她终究忍不住抬手,慢慢触碰到长晓的嘴角,帮他将那一丝血迹轻轻擦去。
“你的身体……还好吗?”
长晓颔首,目光却不移:“早就好了,不必担心。”
文落诗若有若无颔首。
本应是劫后余生之感,可偏偏因为二人实力都太强,无论先前文落诗破阵救人,还是后来长晓施法使乌篷船修复,都仿佛胜券在握。明明历经生死,都是险些丧命,却立刻在从鬼门关回来后,毫无缝隙地陷入一场巨大的情爱漩涡之中。
尤其放肆,尤其荒唐。
但长晓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他满眼都写着,脱险后的第一件事,是安抚受惊的文落诗。别的都不重要,他险些丧命都不重要,但文落诗方才吓坏了,现在得哄她。
于是他干脆一直这么抱着她。
她不睁眼时,就吻她的眉心。她睁眼之后,就看她的眼眸。
文落诗被看得心里发慌,生怕他们两个任何一人忽然之间把持不住,发生点什么事。
她咬牙让自己清醒过来。
今天这事虽然危险,但也没什么可说的。不需要解释,因为两人都能轻易猜到是怎么回事,是谁的手笔,目的是什么。
文落诗想了想,总算找到一个话题,结束这场毫无尽头的对视。
“我被支走后,碰到一个四不像,可丑了。”
她把四不像的样子给长晓描述了一番,然后又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是怎么击败它的。
长晓安安静静点头,见她说完,才问道:“你好点了吗?”
“嗯?”
“我是说,还害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