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几乎就在面庞被冷风拂过的一瞬间,长晓意识到,中计了。
无他,因为文落诗不可能大喊大叫的。
她说话从来都是温言软语,情绪还极为稳定,就算偶尔捉弄她,让她发点小脾气,她也只剩声音更低了些,想一盏喝到底有些苦涩的茶。
那种堪比鸭子一样的尖叫,必然不是她。
长晓扫视周围,很快就发现了一股邪风。他指尖抬起,一股蓝色强流飞出,那道邪风也瞬间被击碎,各种声音皆不再。
他松下一口气,心中埋怨自己大意,可心中却又有个声音不断提醒他,承认吧,就算意识到这是个埋伏,就算知道此刻出了船舱就是自投罗网,他也会选择出来。
因为他不会拿文落诗去赌,赌一分一毫都不行。
万一,只是说万一,她真的遇到了什么事,发出了毕生不可能发出的尖叫怎么办?
所以他甘愿中计,去试探那个万一。
不出所料,在击碎邪风后,周围迷雾涌起,灰白色一片包裹了整条船只。
紧接着,夹杂着碎石的雾气渐欲迷人眼,旋转着袭来,将他与外界全然隔绝。船底的湖面平静得如同镜面,一层波浪都没有。
这是个很强的法器,还是无形的那种。
对方这回下血本了。
长晓感受着怀中的翠羽传意石忽然发热,便知道文落诗在外怕是也遇到了什么事。
他出手对付这片将他圈住的飓风,却渐渐发现力不从心。
这片飓风像是知晓他的不少弱点,也熟悉他出手的路数,专挑他的弱点去袭击。一次两次还好,长此以往,哪怕是长晓这样的人,面对如此一个来自敌方为他量身定制的攻击法器,也会越来越招架不住。更何况,这个法器相当强大,足够与一个融雪之人相匹敌。
而且,他无法全部将精力集中在攻击和防御上,他总是控制不住去想文落诗在外的情况。
稍微一个不小心,长晓的手臂上被风刀一擦,衣袖破裂,肌肤出有隐隐血珠涌出。他本不欲理睬这点小伤,却在刹那间感受到体力迅速流失。
然后就是一股极为熟悉的感觉——封印。
如同在雨华,昙花法阵之中,被封住全部法力的感觉。
那一刻,长晓忽然有些释然,因为他到此摸清了对方想做什么。
无非就是和上次一样,让他使不出任何法力,然后以此去欺负文落诗。
他惨然一笑,干脆任由飓风逐渐缩小包围,将自己卷进去,按到船舱之内,然后感受到船只缓缓下沉。
等死,或者说,等文落诗来。
有些荒唐。
他堂堂一个大魔,竟然连续两次,因为分神去想另一个人,陷入生死攸关的境地。
更荒唐的是,他很清楚,若是还有第三次、第四次,结果大约还是这样。
不知什么时候起,文落诗的安慰,已经比他的命要重要得多。
*
文落诗飞出去后,迅速意识到不对,回头后却惊奇发现,方才她的船只已经消失了!
周围水面安静得不正常,颇有肃杀来临前的死寂之感。
紧接着,她面前的水里忽然冒出一个巨大的魔兽,长着鱼的眼睛、龙的身子、鹤的翅膀、貂的尾巴……总之,很丑。
文落诗被实实在在丑到了,下意识出手攻去。
渐渐得,与这位四不像上天入地、翻云入海,战了不下二百个回合。
四不像被她的粉烟缠得够呛,惊恐看着她,像是根本没想到她会这么强。
文落诗也知道四不像大约至少得是融雪的修为,而融雪之上无边无际,没人知道“强大”的边际在哪里,故而,文落诗也不好推测四不像到底有多强。
她受了点小伤,而四不像身上更是挂满了彩。
“谁让你来的?”她冷声问道。
四不像不答,一边喘着气,一边居高临下睨视着她。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物种,但是你应当是个很正常的魔兽才对。如今这样,你要么是受了威胁、要么是受人之托、要么……”文落诗冷眸一抬,一字一句道,“要么,是被人强制注入了邪气,以至于沦为那人的走狗,不得不替他去当攻击别人的傀儡。”
四不像一怔,像是被戳中心事。
文落诗见四不像的翅膀、鳞片、尾巴上都冒着阵阵黑气,而这股黑气又不是普通的魔功,是极为邪乎的怨气,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那么,背后是谁做的,不必多说。
她刚想再痛骂几句,忽然胸口传来一阵怪异感觉。
和那次在雨华昙花法阵中,联系不上长晓的感觉一模一样。
难不成,长晓他的法力,又被封了?
文落诗死死盯着面前的四不像,想从它那聚满不受控黑气的眼神中剜出信息。而后,她忽然冷笑一声。
根本不用猜,她必然是猜对了。
这位四不像就是用来拖住她的,不会真的要她的命,可目的就是跟她耗。
耗到长晓那里支撑不住。
文落诗气愤至极,咬紧牙关,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眼眸也随之变为红色。
魔功是一种很神奇的功法。大约是因为魔族自古好战激进的特性,魔在打斗时,如果遇上什么冲击力过强的事情,能爆发出一种不同于往日的潜力。在这种状态下,攻击力会大大提升。
这种状态有个上古时期遗留的说法,叫“翻雪”。文落诗当初知道这个名字时感叹好美,有种天寒地冻上下一白之间,细雪惊鸿般被卷起的感觉。后来这种美感破灭,是因为她听说了一个传言——据说是哪个大能脑子一抽,觉得是融雪的修为翻了倍,才起的这个名字。
翻雪虽说是“潜力”,其实也取决于修为高低。因需要自身实力过硬,鲜有人能达到,故而记载并不多。大约能达到的都是融雪之人,而文落诗这种未及融雪之境的,还真的误打误撞达到过一次,就是她在赤缇城与归影放手一搏时,无尽的力量被激发出。
达到翻雪的状态,瞳仁和使出的术法都会变色,变得更浓。故而,那次与归影一战,文落诗体验了初次眼眸变红、粉烟变为红烟。
而此刻,大约是心中惦记着长晓的安危,她怒火攻心,一下子气急,不知怎的,再一次进入了翻雪的状态下,眼眸被怒火染成浓郁的红色,指尖流窜的粉烟也渐渐燃烧为红烟。
“被注入了邪气,那便是留不的了。”她语气冷静,嘴角一勾,像是在无情宣判面前魔兽的生死,“留着你也是放任你去祸害别人,更何况,你最终的目标是欺负长晓。”
文落诗眼眸烧得像两团火焰,一字一句道:“我不允许你伤害他,你们的计谋也永远不会得逞。所以,今日遇上我,你,必死无疑。”
越级反杀是几乎不可能的事,而在文落诗这里,很多次都变为可能。
那个四不像的已经是融雪修为的魔兽,在与文落诗缠了几千个回合后,彻底死在了文落诗的粉烟之下,碎为齑粉,落入湖中,不复存在。
文落诗眸中的红光慢慢退去。她静静蹲在湖面上,大喘几口气。对付人尚简单,对付这种失了神志、被人做成武器只会无差别攻击的邪兽,才是真的劳神伤身。
她一个未入融雪之境的人,居然再一次赢了有融雪修为的对手。
文落诗舒了口气,心想,大约真的如同长晓所说,融雪是心境,不完全是实力划分。她现在的修为已经远远在不少融雪之人的上方,可是迟迟没有进阶,大约是没遇到那个心境提升的机会。
不过当下不能想这些。她得赶紧去救长晓。
周围尽是迷雾,看不清方向,也不知船只在何处。
好在这本就是文落诗自己的船,上面有她的气息,她能轻松感受方位。
胸口的传意石失联已久,文落诗再也顾不上其他,也不管自己的身体状态已经疲劳至什么地步,径直按照记忆,踏着水,如履平地般向船只飞去。
脚下涟漪波荡,而到了远处某个位置,仿佛被什么东西切段。
文落诗清晰感受到,船只就在前方。
她施法散开水面上缭绕的烟雾,终于看清远处的情景。
然后,她呼吸一滞,心跳停了大半拍,术法险些不受控,摔进湖里。
因为她看到的,是她毕生最怕的事物——沉船。
沉船。
她自己的船残破不堪,已然沉了一半,如今正苟延残喘漂在水面上。
水,在渐渐漫透剩余的船体。
文落诗全身僵硬,顿时一动不动。
长晓前些天曾问过她,她既然是从小在水乡长大,日日以船代车,怎么还会怕船呢?
她说,她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她其实不是怕船,毕竟她还天天坐自己的船呢。
她只是怕沉船,或者那种沉了一半、摇摇欲坠的船。她总觉得有种巨大的危险藏匿于其中,而她在看到的那一瞬间,会恍惚感到已然落入水中,极力扒着渐沉的船只想要浮在水面上,可船却打破了她最后的救命幻想,一寸一寸连带着她一起沉下去。
船本就是死物,而此刻,将她也拉入死物的范畴。
那种恐惧,来源于本应给予希望的事物,反倒成了索命的事物这种巨大的不确定感。
可是,现如今,她的面前,是一条不折不扣的沉船。
她自己的那条船正斜着插在水中,一半沉入水底,一半将就地漂浮在水面上,仿佛在挣扎着下沉。乌篷更是裂开,如同鬼魂般漂泊在水面上,幽幽地吸引文落诗过去,然后被它吞噬。
忽然一瞬间,浓浓的恐惧感袭来,文落诗全身哆嗦,手指发麻,完全控制不好御水的术法。
她跌入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