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落诗不语,微微转头,看向两人周围的完好如初的船舱。若不是亲身经历它的碎裂,文落诗怎么也不可能相信这条船是被长晓瞬间施法修好的。
这得是多高的修为,多强大的法力,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他能一个人搅动整片湖水之上的风云,或者激起无数漩涡,再或是让任何一滴水都在掌控之中,为所欲为。
“刚找到你的时候,我心跳特别快,全身都在抖,”文落诗轻声道,“虽然那时我分不清,是因为害怕沉船,还是害怕失去你。”
长晓微怔,像是没想到她这么说。
“我真的害怕,面对沉船,我甚至无法说服自己上前去。但是我清楚,就算我害怕至极,我也一定会去救你。”她看着长晓,认认真真道,“因为你比什么都重要。”
说罢,她也不给长晓回应的机会,径直向前一窝,靠进长晓的怀里,侧过头,枕着他脖颈下的锁骨,再双臂抱紧他。
长晓轻抚着她的发丝,将下颌抵在文落诗的脑袋顶,把她抱得更深,然后开口,犹豫着问道:
“我……有这么重要吗?”
“当然,任何人遇险,都不能是你遇险。你必须好好活着。”
“不是这个……我是说,对你来说,我有这么重要吗?”
文落诗沉默许久,轻轻应道:“……当然啊。”
长晓抚摸发丝的手忽然顿住。
他不知道,文落诗在心中还补充了一句:我喜欢的人,我当然要拿性命去相护啊。
小船轻轻漂动,想来是文落诗重新施法,让它开始返航。
回去的一路上,长晓心中都在想文落诗救他的事。
他遇险不在少数,被搭救也如同家常便饭,可救他之人,有的是职责所在,有的为情,有的为义,绝大多数,为的是维护他这层身份。
换句话说,别人坐他这个位置,被保护的就是别人。
但是文落诗说,不是这样。她要护的就是他这个人,与他是谁毫无关系。
这种毫无杂质的保护和付出,长晓平生第一次觉得承受不起。
太纯粹,太深情,好像在天地之间认定他一个人之后,再毫无保留。
文落诗缓过来后,恢复如常,见长晓如此神情,约莫猜到他在想什么,便道:“你别想这么多,我之前两次遇险,你不是也心甘情愿救我吗?”
长晓愣神。
“而且,”文落诗忽而一笑,像是某种解脱,“咱们之间的这笔债,我算是还清了。”
“什么?”
“你之前救过我两次,”文落诗掰着手指数着数,道,“我还担心,万一哪天你开口……总之,一直欠着,我心里也不踏实。现下好了,我还清了。”
长晓无奈笑笑,知道文落诗什么意思。
还清了,所以“救命之恩”后面的四个字,在他们两个之间,就不需要考虑了。
“但是,”文落诗忽而抬头,严肃看着长晓,“我不想再救你第三次。”
长晓笑道:“当然,怎么可能次次需要你来救?”
文落诗轻“哼”一声,不去看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两次遇险,被人钻了空子封住修为,全都是因为分神造成的。”
长晓莞尔,但一言不发。
他们都清楚,哪怕互相劝诫,千万不要因对方而至自身于不顾,也没人真正做得到。在危机关头,长晓就是会不顾自己的情况,第一反应去看文落诗,对于文落诗来说,反之亦然。
文落诗从眼神中看懂了长晓的意思,也不吭声。于是二人就这么相持不下,谁都没再开口,直到小船漂漂摇摇回到水乡渡口。
*
日子平静流逝着,文落诗忙的时候就窝在渡口酒楼的一层的柜台前写稿,偶尔帮庄烟池柳二人招待酒楼中零星的客人,不忙的时候就拉长晓出门走街串巷,把青溪里河道这一片的街巷都转了一遍,包括之前学堂的旧址、她小时候经常去吃的酒楼饭馆、甚至包括彦月的旧居。
说到彦月,文落诗和他还有个约定。
凭栏镇时,她和长晓在廊桥上搂搂抱抱被彦月当场抓包,于是彦月想和她就此事谈话。谈话地点就在青溪里,时间由她来定,只要她行至此处,知会彦月一声,他就过来。
文落诗本是很愿意见他,以往都是,但偏偏这一次,她左右躲闪,格外心虚,甚至不想见他。
千思万想过后,她凭着良心,还是给彦月传信了。
彦月是为她好,看似絮叨废话多,烦人得很,但要不是把文落诗当亲妹妹一样疼,他根本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没过多久,彦月给她回信,说三天之后过来。
没问她住哪里,估计是默认她回家了。
想到此处,文落诗叹口气。
父母和家庭这个话题,她从来到青溪里的第一天就想逃避,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敲门,结果得来一个门锁被换、根本没人应答的下场。那时候她真的坚定以为,父母不要她了。
想想也对,将近千年的时间,她都在外面一个人闯荡,家已经相当陌生。
但一个多月下来,文落诗意识到不对。
就算父母不要她了,也总不该一个多月没有动静吧?她这一个月刻意去躲避父母相关的话题,导致她根本不知道父母情况如何。如今看来,倒是更像一种可能——父母出门了,这些天一直未归。
家里没人。
明明传个信就能求证的事,她偏偏不愿意做。原因很简单,因为那句“知道了”,她彻底不愿意再去给家长传信,生怕再体验一次热脸贴冷屁股的剧痛。多年没联系,好不容易联系一次,得到一个冰冷的结果,谁都不愿意去尝试第二次。
但是不给父母传信,又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自己瞎猜。
好烦。
大约是文落诗庸人自扰太久,时常皱着眉头,池柳第一个看不下去了,哄了她好久,才得知她是对是否要联系父母这事踟蹰不前。
“你去随便找户旁边的人家,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何必自己在这里瞎猜呢?”池柳道。
文落诗摇摇头:“不想。”
池柳叹气:“前些日子,我和我家那位也出门了一段时间,然后回来赶上初春,忙着做时令的吃食,一时半会还真没过多打听邻里的事。你问我,我这回还真答不上来。”
文落诗还是摇头:“当然不怪你们。这是我自己的事。”
池柳拍拍文落诗的肩头,温柔道:“你不想给家里传信的话,我帮你问问?”
“别,”文落诗想也没想就道,“我干脆装作没来过,不见他们了吧。”
池柳不赞同地看看她,擅自走开。
半天之后,池柳带回消息。
“他们半年前出去了,本来预计年底才回,但谁也没想到你会回来,他们现在正忙着处理完手头的事,打算赶过来见你呢!”
文落诗闻言一愣,说不好是什么心情。
“门锁的事,我顺便提了一句,他们说是几年前刚换的,因为那次动乱。你不在当场,没注入气息,当然打不开。他们说知道你在外面不愿意回来,就也没想着要硬拽你回来给让门锁认主。这不,听说你现在回来了,打不开门,他们估计吓坏了,给我回信的字都是抖的!”
说着,池柳施法在空中,几个歪歪扭扭、带着毛边的大字出现。
文落诗却忽然低下头去,不愿意再看。
自从和父母吵架,离家出走,父母在她眼里,一直是一个“阻碍”的形象。她很痛苦,所以宁愿把父母理解为纯粹的“阻碍”,阻挡她的一切,对她漠不关心。只有这样极端的想法,才能不断抽打自己,鞭策自己去硬着头皮闯。
她能含辛茹苦千年,能熬到今天这个有所成就的地步,全是因为没有退路。
她的确没有退路,但她恍惚间意识到,她或许……也没有完全被父母彻底抛弃。
最起码,父母没有她想象得这么差。
文落诗低头正想着,庄烟恰好走来,语重心长对她道:“今天晚上就回来,你调整调整,还是回家看看吧!你爹娘也没说不愿意见你啊,别想这么多,走一步看一步。就算真的,又吵架了,或者退一万步讲,他们真不想让你进家门了,你再回我们这里不也行吗?”
文落诗一直没抬头,所以没人注意到她眼角挂着泪珠。她静静点头,表示同意了庄烟和池柳的话。
傍晚的时候,长晓出门未归,文落诗怯生生一个人坐在阁楼房间的角落里,颤抖着手指,打开了父母的传信。
自从白天,池柳跟他们沟通后,文落诗立即收到了父母的传信,只不过她装作没看见,一直没打开。
再过一会,就要见他们了,她不得不狠狠心,打开看看。
打开的一瞬间,她闭上眼睛,喘了好几口气,才眯缝着睁眼。
信上没什么重点,大约只是一些老生常谈的埋怨,从抱怨她回来了不说一声开始,到字斟句酌地解释门锁的事,最后说明了两人外出……总之,唠唠叨叨一大篇,也没什么重点。
但是文落诗莫名就哭了。
文字是独属于人的产物。之所以独属于人,是因为文字可以传递人的情感。
而文落诗,在父母的来信中,看到了无数横冲直撞的情感。或名为愧疚,或名为抱怨,或名为心疼,或名为急迫。
远远胜过那一句“知道了”。
文落诗收起信,开始抽噎着哭,也说不清此时的复杂心情,只是想赶紧发泄,使劲发泄。
那是一种彻底不抱希望、做好最差或更差的准备后,反而结果并没有这么差的奇异感受。
原来,也没有想象得那么差。
文落诗常常想,把期望值降到最低,这样生活中所有本应发生的好事,都会变成意料之外的奖赏。她会为之开心,任何一点小事都能让她眉开眼笑,这不是挺好的吗?
直到她发现,把对父母的期望值降到太低,也会反过来刺痛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