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下来,两人自然是面临了各种零七八碎的问题。文落诗经常闷头吃饭不愿意回答,长晓都纷纷帮她耐心答了。
庄烟和池柳瞬间觉得,文落诗找的这男人真好。
表现出这般神情后,他们分别感受到文落诗在桌下踢了他们一脚。
于是,本来还想直接问“什么时候成亲”的二人瞬间闭了嘴。他们很有分寸,意识到文落诗可能有话要说,这件事不想过多被他们议论,故而没再多提。
饭后,文落诗抢着要帮忙刷锅刷碗,又被二人给拒绝了,理由是让她一边待着陪自己郎君去。
于是文落诗干脆把长晓带上楼,去到那间空房里。
“这里只有一间空房,偶尔用来当客栈,偶尔有熟人或者过路人来暂住。”文落诗解释道,“对面那间是他们两个的屋子。”
长晓没想到文落诗已经帮他找好了居所,一时有些诧异。
“你晚上怎么办?”
“我回家。”文落诗叹口气,“既然回来了,总得回家看看。我和父母吵架,千年未见没错,但我猜,我人都回来了,他们总不至于将我拒之门外。”
文落诗走过那段青石板路,借着酒楼前点燃的一盏灯光,迷迷糊糊去到家门口。
她在昏暗的远门前站了很久,直到冷风吹透她的薄斗篷,才叹了口气,心中下定决心一般,去敲门。
前些日子她给父母的最后一次传信,是说自己录稿,父母给她回了个很无所谓的“知道了”。
说不忐忑是假的,因为她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接下来,有可能父母粉饰太平,装作什么没发生,先跟她好话好说几天,再爆发,也可能一上来就质问她这件事,根本没有和平的余地。
毕竟当年就是这样分开的。
明明是有所成就、在外面风生水起,即将回家的那一刻,她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怕父母知道她在外面做的那些。
因为她知道,她做的这些,父母看不起,觉得白忙活,浪费时间。
原来这些年好不容易攒来的自信心,能在一瞬间尽数熄灭。
只因为那是她父母。亲生父母。
很可怕的一件事。
不过意想不到的是,文落诗敲门许久,直到街上的灯光沉下去,周围打更人都走过多看了她几眼,也没人来看门。
文落诗心道算了。往远处渡口酒楼的二层阁楼观望,见长晓那屋的灯还亮着,她一狠心,干脆不管父母,直接自己施法开门。
可是粉烟流出的那一刻,她被狠狠弹开,惊恐之中,荒谬地摔落在地。
——她的法力,不能开锁。
那一瞬间文落诗懵了。
……明明方才还在找借口,说父母可能是没听见,可能是已经睡了,可能是被事情耽搁了,但此刻,在发现她的法力并不能打开门锁之时,事实只剩下一个。
父母早就将门锁换了。
而这道门锁,没有注入她的法力,她开不了。
几乎在那一瞬间,文落诗彻底崩溃。她脑子混沌一片,心中又怒又怨,只是这番灰头土脸,让她不得不去思考一个从不敢想的事实——
父母不要她了。
将她拒之门外。
她走之后,连门锁都换了。
哪怕她回来,也不许进门。
夜色蔓延着,逐渐倾盖整个天空,赶走最后的残阳余温。渡口的灯逐渐熄灭,空中的月光逐渐清晰,清冷长街上,文落诗只留下身后一道长长的影子。
她愣在原地许久,不知所措,想哭也哭不出来,想自嘲地笑,又没人能看见。
心灰意冷之间,她干脆咬着牙,硬撑着酸痛的眼眶,唤出一套铺盖卷,然后抱着,冷冷清清往渡口处走去。
短短几步路,被她走得相当漫长。
她在暗处吹了很久冷风,直到渡口酒楼二层的灯尽数熄灭,周围只剩下风吹动河水的声音,才悄声慢步去到渡口,迈步弯腰,走上一条乌篷船。
*
长晓挥手施法,收了桌案上处理完的公文,揉揉眉心,退去外衣。走至床榻边之时,一个念头闪过。
二楼窗外这里,应该能看到最远处那户人家院中的灯吧?
也不知道文落诗怎么样了,许久没见父母,会不会聊到很晚。
他梦游般推开窗,垂着困倦的眼皮悄然远望去,却见那户人家的院子里灯全部灭着,不见一丝生气。
长晓一时间感到惊讶,心中掠过什么情绪,下意识低头看向酒楼之下的渡口,却意外吃惊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有个姑娘好像在上船。
紧接着,乌篷船内点了一盏小灯,影影绰绰中,隐约可以看到一抹身影在船中拆船座板,再摊开被褥,摆好枕头。
长晓想也没想,随手披上一件外衣下楼去。
待他来到渡口岸边,见文落诗正跪趴在船舱内,整理乌篷前面的帘子。她似乎没意识到有人会来,一门心思地挂门帘。
“落儿。”长晓轻轻唤了一声。
文落诗呼吸一促,抬头看去,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墨色外衣,站在船边看着她,眼中充满惊讶和心疼。
她只好叹口气,如实交代:“没人给我开门,我家门锁换了,我回不去了。”
她说的时候语气淡淡,很实稀松平常,不见任何剧烈涌动的情绪。好像她轻松接受了世界塌陷这个事实,还能笑着说无所谓。
长晓知道,她内心必定是极痛的。
被亲生父母拒之门外,还特意换了锁不让进门……那一刻,长晓有些犹豫,他是否真的该陪她“回家”看看。
“那你……此刻在做什么?”他轻轻道。
“屋子回不去,船总进得来。这条是我以前的船,我来船里睡一晚。”说罢,像是担心长晓会有所顾虑,她嘴角努力勾起一丝弧度,“我小时候经常在船里睡觉,摇摇晃晃,很舒服的。”
文落诗气定神闲,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她眉宇间的一点忧伤,以及硬撑着不让眼泪流下的眼眶。
长晓在那一瞬间眼眶有点湿热。
他哑声道:“为什么不来找我?”
“找你?”文落诗声音很轻,却明显带了中不可思议的味道,“这么晚了,你肯定睡了呀。若是没睡,也必定是在忙,我怎么能过去打扰。”
她把最后一片帘子挂好,半个身子从帘子里钻出来。河岸边只剩下几盏远处影影绰绰的灯,光线是惨白的,照得她的双眸明亮、清澈、漂亮——如果不曾注意到那层泪光。
长晓面色不太好,难过与心疼混杂,反问:“为什么不能?”
“嗯?”
“你多晚来找我,我都愿意啊。”
“不是……”
“就算我没忙完,你来找我,也不会因此耽误我啊。”
文落诗抿唇没说话,但长晓知道,她内心肯定在说,得了吧,万一你不务正业,我就是千古大罪人。
她一向把姿态放得太低,特别是在他面前。虽然表面上明媚肆意,可在很多细节里,他能明确感受到,她总是害怕耽误他。
她这种下意识地躲闪和自贬,与他是谁无关,大约与她从前的经历相关。
任何一个被家里拒之门外的人,都做不到云淡风轻。文落诗内心的伤口是很早以前埋下的,此刻被撒了一层厚实盐。
“不太好吧,”文落诗像是犹豫半天,终于想出一个回答,“大晚上的,我去找你,孤男寡女的,还是在人家的客栈里,万一被那二人看到也不好解释。”
“那我来找你。”长晓几乎毫不犹豫道,“我陪你睡船里。”
她不敢去找他,但他敢来找她。
文落诗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神懵懵:“啊?”
“凭我经验,你用的被子一般足够大,能两个人盖。你这船也挺大的,足够躺下你我二人。”
接下来,文落诗几乎是梦游般地掀开帘子,让长晓上船,然后坐在船舱里,将她揽入怀中。若不是身体周围的温热太过明显,她都不相信这是真实存在的。
他把帘子放下来,唇角轻轻碰着文落诗的耳畔,睫毛压下眼中那懊恼,黯然道:“怎么就……这么不愿接受我呢?”
若真是足够信任他、愿意接受他,在受伤时,应该毫不犹豫来找他啊。
文落诗大约是彻底放松下来,憋了很久的一腔委屈终于发泄出来。她闭上眼,流下一滴眼泪。
“哪有。”可她还在嘴硬,“我若是真不接受,怎么可能让你进我的船。”
说罢,她甚至抬头,闪着泪光硬笑道:“怎么可能让你一进来就抱我。”
“落儿,”长晓帮她擦抹眼泪,认认真真道,“以后无处可去时,请一定记得来找我。就算有一天,你整个六界都无落脚之地、容身之所,都可以来找我。”
文落诗只觉内心的一道闸门被忽然打卡,涌出奔腾的热流。她很轻地点了下头:“嗯,我记住了。”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种感觉。
长晓是真的,真的,很爱她。
大约是很长久的那种,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未来随时可以切断的。
就算她的全世界都塌陷,他也能是她最后的港湾。
后来,二人在狭小的船舱里拥挤着入眠。
“你方才怎么会来找我?”
“我偶然推开窗户,看到楼下有个人影。”
“那你穿这么少就下楼啊?春夜里冷,若是受凉,到时候我得多对不起你。”
“我不冷。倒是你,穿这么少,又是铺褥子又是挂帘子,折腾这么半天。”
长晓一直搂着文落诗,连睡着时也是。
春年刚过半,夜里寒冷,河上更冷。他偶尔睁眼,帮二人往上拉一拉被子。
这一晚上文落诗很乖,没蹬被子,脑袋也一动不动,乖乖在他颈间窝着。脸上的泪痕干了,也不见她擦。她手指一直紧攥着他的衣袍,似乎这样能安心些。
不知深夜几时,长晓睁眼,见她这副样子,恍惚心动。他轻轻抬高下巴,在她额头处落下浅浅一吻,然后再次沉沉闭眼睡去。
万籁俱寂,远方渔火微闪,偶尔有略高的波浪涌过船边,掀起淡淡的浪声。月光从帘子的缝隙中露进来,洒在二人的脸庞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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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青溪难载往昔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