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庄烟和池柳醒来之时,见文落诗和长晓已经坐在楼下大堂中。文落诗手里拿着个糯米饼,大约是她起床后去厨房做的。
二人交换眼神,犹豫要不要在这时候下楼去。因为,他们看到,文落诗一双筷子高悬在空中,同时做出“啊”的口型,很明显是在投喂长晓,让他张嘴吃。
长晓似乎犹豫了一瞬,然后乖乖张口。
楼上的二人心中掠过一阵酸意,不由得手牵手攥紧了些。
“年轻就是好啊。”庄烟道。
“怎么着,我等会也投喂你?”池柳在一旁笑道。
然而,庄烟还未来得及回答,就被楼下的文落诗发现了。文落诗一脸阳光明媚地朝楼上的方向招手,叫他们下来吃。
二人会心一笑,道了声马上下去,先回屋收拾被褥去了。
楼下,长晓大约是第一次正式吃到文落诗做的饭,被大大惊艳到。他方才见文落诗乐呵呵跑进厨房,又乐呵呵跑出来,好像在别人眼里痛苦难捱的做饭一事,到了她这里,变成人生一大乐趣。
“以前一个人漂泊在外,为了哄自己开心,就蹭各种酒楼或客栈的厨房,给自己做吃的。通常还多做一份,给伙计们吃,这样就没人会嫌弃我占用厨房了。”她解释道
长晓很惊讶:“我以为,你这种姑娘是坚决不愿意做饭的。”
在通常的认知中,做饭大概是依靠他人而生存的女子讨好夫君的手段。总之,与“服务于他人”“自己没什么别的能力”这里字眼挂钩。文落诗应该不屑于这个。
文落诗认真摇摇头,笑道:“狭隘了哦。在我看来,会做饭,反而是独立自主的象征,我连饭都可以自己做,想吃什么自己解决,多厉害。”
见长晓一愣,她又道:“而且,偶尔还能发发善心,高兴的时候就给别人做,看别人吃自己做的东西,很有成就感,双倍快乐。”
长晓给她夹了些菜,颔首:“也是,你说得很对。”
文落诗继续升华:“女孩子的优秀可以有很多种,很多女孩本来就很喜欢做饭啊,谁说只有抛弃自己原本的特征和优势才算优秀,太欺负人了。”
长晓目光有些闪烁。他忽然就想明白了一件事。
“怎么了?”文落诗嚼着糯米饼问他。
“我认识一个朋友,和你差不多大,她平生最大爱好就是做饭。我这些年一直在想为什么。”
“不是为了讨好别人,也不是恪守于 ‘女孩就得会做饭’这话?”
“嗯,很明显都不是。”
“那很简单,跟我一样,就是喜欢呗。”
长晓深深颔首:“我算是理解了。”
理解了为什么那人天天缠着他,不惜毁掉自己的名声,被所有人误解,也要找个机会求他帮忙,获得一个做饭的地方。
文落诗轻笑道:“就和你喜欢弹琴一个道理,做饭也可以当作喜好,和别的喜好不分高低。”
长晓忽然想到什么,失笑:“倒还真是,她家里也不允许她做饭,觉得不好。”
文落诗吃饱,放下筷子:“多简单,和你不被允许弹琴、我不被允许写作一个道理。越不让就越爱。”
长晓往楼上看一眼,见那二人还未下楼,就多和文落诗说了两句。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其实我也会一点。”
文落诗大惊:“啊?”
这个超乎她认知范围了。不是因为长晓是男子,而是因为文落诗认为,他这种从小锦衣玉食的人,犯不着会这个啊。
“小时候母亲忙,我偶尔会给自己弄点吃的。”长晓目光深邃,“那时候总想着父亲早亡,心惊胆战,总怕有人害我,吃食都不敢经由别人之手。”
文落诗再次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是,应该也不至于这么不安全吧?
“当然,后来证明,这些全是我臆想。”长晓失笑,“于是我长大后就没再下过厨。”
文落诗神色复杂,眉目扭曲:“你什么水平?”
长晓思考半晌,艰难道:“能吃的水平。”他看看一桌子饭菜,特别是那个尤其美味的糯米饼,又道,“仅此而已,和你没法比。”
被夸了,文落诗彻底心满意足。庄烟和池柳二人正好下楼来,文落诗招呼他们过来,又显摆了一通自己的成果。
之后,不等二人开始今日份盘问,文落诗就拉着长晓出去了。她才不管接下来庄烟和池柳怎么吃她的剩菜剩饭,也不管他们是不是又要因为刷碗吵得不可开交,她今天打算带长晓去坐船,任何别的事的都靠后排,玩才是最重要的。
长晓见文落诗兴高采烈,总算稍微放下心来。青溪里对她来说,还是有很多美好回忆的,最起码,她一提到坐船游河的时候,眼中的愉悦是极为真诚的,不掺杂一丝痛苦的。
不过长晓也很荣幸。若不是文落诗,他大概一辈子体验不到和一个姑娘在船里游览水乡。
二人把船上的座板搭好,又铺了些软垫,文落诗便施了个法,让乌篷船飘飘荡荡出发前去。
长晓沉默许久,左看看右看看,才疑惑道:“你是怎么让船自己移动的?”
竟然不需要撑船划桨,也不需要船夫。
文落诗坐在船头,却不见她把桨伸入水中。船在向前缓慢漂荡着,文落诗双腿搭在船下,逶迤衣裙偶尔蹭过水面,泛起层层波纹,明显就是个在这里长大的姑娘,对这种以船代车、以水代路的生活方式熟悉至极,毫无压力。
文落诗转头,看向乌篷下的长晓,得意笑道:“是青溪里这边祖传的一种术法。”说罢,她又神秘兮兮凑过头,小声道,“不外传哦。”
长晓干脆从乌篷下出来,坐到露天的木板上,得离她近了些。
“你传给我,不算外传。”他深深盯着文落诗的眼睛说道。
文落诗被这突如其来的情话噎住,两眼一直,面色呆呆。她没想好怎么回答,幸好这时岸边的一处小铺子解救了她。
河岸边没有路,全是房屋,这处铺子是朝河的方向开窗,做的就是河道上过路人的生意。店中女子见文落诗坐在船头,小船漂漂摇摇过来,很是惊讶,立刻探出头去唏嘘道:“哟,我刚怀疑我看走眼了,真是小文啊!”
文落诗喜笑颜开:“怎么啦,我和以前长得不一样吗?”
她的本意是近千年未归,她肯定和小时候长得不一样的,谁料那女子立刻甜言蜜语道:“是不一样,比以前更漂亮了!”
文落诗愣住,怔怔道:“可能昨天睡得好,才没有黑眼圈,显得气色好。”
身后的长晓低笑一声。
文落诗把船施法定住,然后习惯性地拿出几个魔珠,递给女子,又从怀里掏出蓝色的瓷瓶子给她。女子习以为常般接过瓶子,倒满热豆浆后还给她。
好像同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无数次,无须多言。
长晓一眼看出,文落诗小时候应当是经常划船来此处,总是喝这家的豆浆。
那女子见文落诗乐呵呵的,疑惑道:“你不是当时和家里闹别扭,远走高飞了吗?现在与家里重归于好了?”
文落诗低头盯着瓶口,神色有些暗淡:“没有,昨天还被赶出来的。这次是意外回来的。”
“得,我不问了,你从小就自己有主意,”女子瞟了眼文落诗身后的长晓,揶揄道,“千年未见,你这不仅自己回来了,还带回一个如意郎君啊?”
文落诗正在喝豆浆,瞬间险些呛出来。
她顺顺气,慢条斯理解释道:“是我一个同行的朋友,这些年陪我在外游山玩水,只有这些,没别的。”
表面上说得振振有词,实际上那叫一个心虚。
长晓极淡地看了她一眼,心道,这套骗人的说辞,她已经不知重复过多少遍。
但豆浆店女子认真扫视过长晓,兀自点点头,像是信了:“也是,从小你就对男人没兴趣。”
文落诗这么会功夫已经把豆浆喝完,抬头眼神凉凉:“你我半斤八两。”
女子瞪眼:“得了吧,你可不知道,你走这些年,勾搭我的人可不少。我可不像你,打算当万年大铁树。”
文落诗重新施法撑船,准备离开。她声音悠长道:“好,有什么感情上的问题随时找我帮忙,我先走喽。”
然后那女子和她摆摆手,一副过于熟稔的模样。
船走了一段时间,文落诗一直坐在船头,头都不回,直到某一刻长晓受不了了,拽拽她的衣裙,把她拽下来。
文落诗后背落空,身体一轻,稳稳倒进长晓的怀里。
长晓的手指在文落诗的嘴唇的上游走片刻,低眼,语气有些危险道:“你这张嘴,都骗过多少人了,是不是要连着自己也给骗了?”
文落诗知道他指的是方才店主提到“如意郎君”时自己不承认这事,但她坚持揣着明白装糊涂,满脸无辜。
长晓瞬间心软,语气也柔和下来:“你好点了吗?”
“嗯?”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有好一些吗?”
文落诗不语。她伪装得很好,今天一早就兴致勃勃,跟没事人似的,忙这忙那,好像心情大好。只有长晓知道,她昨天经历了那些,心情能好才怪。她在用表面的快乐去掩盖内心尚未愈合的伤口,麻痹自己,才能舒服些。
小船向前飘荡,走过一段寂静的河道,文落诗窝在长晓怀里,许久才开口道:“没你在的话,我大约到现在还在哭。”
换言之,有你在身边,就能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