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我家。”
文落诗开口时声音极淡,仿佛在一瞬间融入了四周流动的水景春色之中。她话语中有绵绵的叹息之意,也饱含淡淡的忧伤。
“我有猜到,”长晓无意中揽紧她的腰,声音低低,“你还好吗?”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谁也没想到从法阵中出来,外面的世界直接推进了半年时间,而他们又直接被传送至另一处。这若是别的地方还好,偏偏这里是青溪里,是文落诗千年未回的家。
这才是法阵的最后一关。
文落诗摇摇头:“我没事,只是太久没回来了。”
家的感觉很奇妙。即便千年未归,房屋河道都变了样子,她却依然一眼能认出来。而那些屋瓦窗棂之中,依旧蕴藏着仅属于此处的淡淡情调,是改变了样式也无法消除的。
讲真,她还没做好归家的准备。
她以为,她需要给自己打气半晌,再踌躇几日,才能来到青溪里,却不成想,对方狠狠给她一个措手不及。
怪不得总说,这场斗争,本质在于攻心。
正午刚过,河道上乌篷船源源不断而过,有个和文落诗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坐在船头,正在经过他们脚下的桥。她仰头看着桥上这双佳人,会心一笑,像是在祝福。
文落诗恍惚过后,回神,拉着长晓下了石桥,来到河岸边的一处角落里。哪怕已出冬年,天气回暖,却时常有乍暖还寒。二人的斗篷全都在幻境中碎掉,文落诗体寒,此刻从魔血中唤出春日的薄斗篷,给自己披上。
抬眼望去,长晓满眼是心疼,似乎企图帮她分担近乡情怯。
“你冷不冷?”她见长晓没穿斗篷。
“我不冷,”长晓将她的双手抓过去捂了捂,“你不太想回来吧?”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文落诗的眉目染上复杂情绪,“没有人会彻底很透自己的家乡,哪怕这里一再让人失望。这里承载着我小时候的痛苦、不甘,却也给了我很多珍贵的快乐。”
长晓默不作声,任由她说下去。
“千年前,我和父母吵架,离开此处去自己闯荡。从那时起,这里对于我来说,多了一层意味……这里是我不愿回首的 ‘以前’,而我把 ‘以前的我’,留在了这里。”
长晓默默点头,尊重她所说的一切。
却不料,文落诗没继续说下去,而是迅速带他去了街边一家卖豆浆的小店。她拿出那个常用的蓝瓷瓶,让老板装了一瓶热乎的豆浆。
借着付钱,她偷偷瞥向老板铺子里的挂历。
长晓看出她的目的,在一旁没吭声,任由老板的眼神在他身上细细打量。
“仲三月初八,”文落诗喝着豆浆,和长晓慢步走在街上,“你我被卷入法阵是冬年年底,居然已经这么久。”
长晓应道:“那法阵怕是与奚梦的洞天一脉相承,都能加速时间的流逝,而且比之更甚。你我在法阵中大约过了五天时间,这么算起来,法阵中的一个时辰,大约是外面的三天。”
文落诗自从来了青溪里,眼神一直飘忽,情绪也淡淡,仿佛在压抑着难言的悲伤。她刚想回应长晓,忽然想到一件急事:“糟了,半年时间,覆雪怕是担心坏了。”
幻境阻隔了一切外界联系,传信也收不到。
他们二人时常出门,三五天不回来很正常,但凭空消失足足半年,还联系不上,是个人就知道他们出事了。
文落诗给覆雪传信,几乎在下一刻就收到了回信。
“活着就好。”
空中的几个大字笔画颤抖,大约是覆雪第一时间想也没想就传来的。
紧接着,覆雪慢慢传来一大串文字。先是说自己担心坏了,又说她找街坊邻居问了一圈,甚至去了趟九重天生死阁,验了试魂石,确保二人活着才放心。
文落诗给她回信,说目前在青溪里,等过段时日联系她,一同去临渊城见面。
和覆雪交代完,文落诗转头,见长晓也在空中写写画画着什么。文落诗不感兴趣,没有凑近细看,但她基本能猜出来,长晓大约是在联系手下的人去抓今昙和亭尧。
后来文落诗凭借记忆,带着长晓走过一片石板路,穿过林立商铺,又坐了一段船,到了一片安静的区域。
这里不甚繁华,却也有几家临河的小楼,门口飘着略显褪色的布旗,大约是私家开的酒馆店铺。石砌的岸边十分开阔,连接着青石板路,路的另一侧有几处较大的宅子。
把角处,离渡口最远的那一户人家最大,可不同于别户敞开大门,这里的院门却是紧闭着。石板路之外,河边有一处渡口,拴着几条木船,有的稍微大些,船里能有床铺和桌椅,有的只是普通的乌篷船大小。
文落诗拉着长晓,从渡口下了船后,走过一段石板路,来到最远的把角处,凝视着前方紧闭的大门。
“怎么了?”长晓问道,“这一户有什么问题吗?”
“不知道啊。时间太久了。”文落诗垂眸,摇摇头,好像不愿意多说。
长晓瞧见她的神情,恍惚意识到什么:“这里是……”
“我家。”
再之后,文落诗很久没说话。
她还没有勇气,去敲响千年之前的大门。
于是这一下午,文落诗拉着长晓在附近的几处熟悉的巷子里转了转。千年未归,但巷子位置总没变,好几家熟悉的店铺还开着,老板和老板娘还都认识她,乐呵呵喊她文姑娘,又新奇地看向她身边的人,欲言又止。
长晓知道文落诗心情复杂,一路上没多说话。
傍晚之时,二人去到渡口旁的那家小酒楼里。这家小酒楼一层只有两三处桌椅,二层更小,只有两处空房间。此刻酒楼的厨房种烟雾缭绕,沿着半开的窗户飘向旁边的河道,有种粗茶淡饭的宁静。
如今酒楼内空空如也,文落诗让长晓在一处桌子前坐好,然后独自去了厨房。
长晓静静等着,环顾四周四周,想象着这户青溪里的普通人家会是什么样。
没过多久,厨房里传来声音。
“呀,这都多久没回来了?”
“怎么样啊这些年,都瘦了。”
“谁说瘦了?我看明明是胖乎了。”
有一男一女的声音,听着内容,大约是和文落诗熟识。
忽然厨房里不说话了。只见果然有一女子带着围裙,手拿铲勺,身上冒着油烟气,满脸惊讶地走出来,见到在木桌前乖乖坐好一脸无辜的长晓,眼珠子都睁大了,更是露出不可置信之意。
“真是出息了,”那女子讪讪道,好像在肯定自己猜想,“小文真是出息了。”
紧接着,文落诗从后厨跑出来,头发丝间也缠绕着缕缕炊烟的气息。她急道:“什么叫我出息了?我以前也带彦月来过你这儿不知道多少次,好吗?”
“那能一样吗?”女子看看文落诗,又使劲看看长晓,一脸了然的神情,继续打趣道,“以前你就那么一个小丫头,我问你以后想找什么样的男人,你信誓旦旦告诉我,以后不想找任何男人。我当时说你太小了才会这么说,瞧瞧,现在好了吧?”
文落诗气得脸蛋鼓鼓囊囊,一个劲扒拉那女子,让她转头别看了。
“没有的事,你少瞎猜,说了是朋友就是朋友。”
长晓忍不住嘴角勾起。多少年了,文落诗还是这一套说辞,死不承认。
他刚想起身说什么,就见一男子走出,掸掸围裙上的粉末,蹬了那女子一眼:“行了,先给人家做饭去。小文的事,回头吃饭的时候再问。”
说着就把女子拉回厨房,还顺手把门带上了,徒留文落诗一个人在外。鉴于刚刚老板娘说的那些有点尴尬,她不想面对长晓,想转头回厨房,结果被硬生生堵在门外。
门里还传来一声:“你好好和人家相处去,别管我俩。等会饭就好了!”
文落诗彻底泄气。
这时长晓刚好迈步走来,出现在文落诗身后,差点在她转身时和她撞个正着。
“你干嘛过来。”她嗔道,然后不去看他。
长晓不言,把文落诗的双手扣住,让她背靠着自己胸膛,然后轻轻低头,拿下巴抵着她鬓角的发丝。他顺着厨房的门缝往里看去,轻道:“你以前,是不是总来这家吃饭?”
怀里的文落诗点头:“老板姓庄,名烟,老板娘无姓,名池柳。我之前总来这里吃饭,因为家离得近。他们是看着我长大的。”
而她没说的是,她每次来这里吃饭,都是因为不想回家面对争吵。从小她口才就好,总是和父母拌嘴,原因基本都是她“不够懂事”。那时候闹得不愉快了,就来这里吃饭,过夜,故意不搭理父母。基本上第二天早上,父母就会找上门,把她领走。
不是什么好回忆,她不打算和长晓说。
长晓淡淡“嗯”了一声,忽而问道:“他们成亲多少年了?”
“五千多年吧,我之前随口问过,两人是三千多岁时认识的,一直到现在。没孩子,就他们两个。我出生之前,他们的酒楼就在这里。”
文落诗隐约猜到长晓为何会问这个,但没打算戳破。她又想到什么,补充道,“我曾问过为何不给酒楼取名,池柳夫人说多此一举,人人皆知渡口处有两口子开的酒楼,何必再用一个名字去博取关注?”
长晓默道:“有道理。”
门缝里隐约看到两个人影在晃,铲勺噼里啪啦划过锅边的声音时大时小,饭菜味一阵一阵冒出,飘进二人的鼻腔中。
“拿盘子拿盘子,快点,一天天就知道在厨房里添乱,什么忙都帮不上!真是不能指着你。”池柳的抱怨声传来。
“我这不是一直在帮忙吗?”庄烟不服。
“你帮忙?你帮倒忙还差不多。一眼没盯住,我去切个菜的功夫,结果锅里的茄子就糊了!”
“这不是没糊吗?得,还真是糊了两块,这两块一会我吃。”
……
后面大概又是些看似鸡飞狗跳、实则打情骂俏的话语,不仔细听也知道。随着阵阵香气冒出,两人把门缝也看了个够,不想让人一出厨房就看到他们搂搂抱抱的样子,文落诗赶紧扒拉开长晓的手,拉着他回到桌前坐好。
长晓忽然在想,文落诗想要的生活,大约就是这样的。粗茶淡饭,没什么大事纷扰,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忧虑。若是真有人陪她一起过日子,两个人平平淡淡,她会很快乐,大约也不会拒绝。
只可惜,这些最简单的快乐,他给不起。
所以文落诗才会拒绝他。
刚想说什么,厨房门忽然开了,文落诗从长凳上弹起,一溜烟跑去帮忙端饭端菜,跟躲着他似的。
在听说文落诗带着她的“朋友”忽然光顾后,庄烟和池柳多炒了几个菜,此刻二人身上带着来自厨房的气息,乐呵呵地将好几盘菜端上桌。
然后,坐下,借着吃饭,开始各种碎嘴的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