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山。
这年头跟“仙”沾上关系的,绝没有什么等闲之物。
虽然这么多年没见正儿八经成仙的修士有过几个,但人们对长生的追求却不曾减弱。放眼修仙界,几百年间也就出了一位真正飞升的大能。
徐清川,字不凡,出身蓬莱岛,师承千仞宗。
按辈分来说,这人比裴贺的师祖还要再往上祖个一代。三百年前,他是唯一一位白日飞升的修士;三百年后,裴贺将成为同宗最有希望得道的弟子。
去仙山,眼下沈轻尘即将白得一个大馅饼。
这位百年一遇的天才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么惊世骇俗的话,黑沉的眼眸与沈轻尘探寻的目光相对,明晃的期待被愈盛的忐忑压下。
他嗓音干涩,又问了一遍:“你……愿意吗?”
傻子。沈轻尘心想。
这世上哪有这种人——把天降的馅饼塞进旁人手里,还要怀着满腹担忧紧张地问,“你要吃吗”,“你喜欢吃吗”,“不要把它丢掉,好不好”。
沈轻尘简直不能太愿意。
小病秧子闻言眼睛一亮,彻底迈过门槛进来,飞快地点了一下头,随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眸光又一点一点地暗下去,轻轻地问:“我也可以吗?”
去仙山,可以吗?
活得久一点,也可以吗?
裴贺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眼神,捡起掉在桌子上的佩剑挂在腰间,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气。这一连串的动作将他紧张过头的情绪和不自然的表情完全掩盖。
他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说:“只有你。”
【偏移度 4%。】
【当前剧情偏移总度为5%,请宿主再接再厉。】
耳边响起的不再是系统那不靠谱、没正形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冷冰的机械音。沈轻尘被这令人猝不及防的声音一震,竟然还觉得有点悦耳。
挺好。离活着又近一步。
下一刻只听得“哐当”一声,破旧的门板被猛拍在墙上。两个刚协商一致的少年都往声音来源处望去,只见一道身影立在大开的院门前。
此人身量颀长,白衫轻飘——正是庄和玉。
他名字中有个“玉”字,整个人也好似一块从穷乡僻壤挖出的玉,瞳孔颜色通透如琥珀,眉梢眼角总带有笑意,温润得像打磨好的、没有棱角的玉石。
虽说不过十六岁的年纪,为人处事却深得邻里称赞。反正在八卦横行的此地,还从没听过庄秀才家的儿子跟谁急赤白脸过。
光听名字,沈轻尘就觉得他不一般。
这地方前有“狗蛋”,后有“虎娃”,左有“铁柱”,右有“大锤”,这地气估计是钻地底接的,结果突然冒出个跟别人不是一个画风的“庄和玉”。
half老师,你说合理吗?
half老师现在没法回答他,庄和玉倒是可以。
这人检查了一遍门板的结实程度,估计对此门硬朗的身子骨也感到惊诧,脸上照常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只从中透出稍许歉意来,温声解释道:“抱歉。”
“今日风太大了。”
他说话时只注视着眼前人,对另一位存在感很强的大活人既不关心也不讶异,无视得很彻底。
沈轻尘对他的话表示理解。
他让开一步,拿出茶壶晃了晃,发觉里面剩余的茶水已经不多了,又伸手贴在壶壁上,一丝热意也无,刚准备去添些热茶来,却被另一人制止住了。
裴贺接过茶壶,说:“我来吧。”
外头天朗气清,微风和煦,暂时看不出狂风啸过的痕迹。
庄和玉穿过小院进来,将这一幕看得清楚。他嘴角的弧度没变,不知是不是由于光线的缘故,让人总觉得这双浅色眸子里带了些许冷意。
“轻尘。”他好脾气地说道,“你就别忙着伺候我了,我不喝茶。”
“我来是有别的事——你自小身体就不大好,眼下还要照料另一人,更显操劳。正好我今日去了集市一趟,带回点稀奇吃食。你晚上来小院找我,好不好?”
这是在变相地邀请他吃饭。
沈轻尘对这位含蓄的、很有君子之风的仁兄观感很是不错。
不单是因为名字好听,还源自原身记忆中的某些片段——在他受到不知事的孩子欺凌时,往往都是庄和玉出来为他解围。
不说大恩重惠,平日里这人也对他多有关照。
沈轻尘心中已有考量,稍显腼腆地一笑。
他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一向泛白的嘴唇也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红,好似抹了一层胭脂,开口道:“和玉,我——”
庄和玉嘴角漾着微笑,视线在沈轻尘的嘴唇处多停留了几秒,自然地将他耳边垂落的发丝捋在耳后,嗓音里含着一成不变的温润:“脸怎么这样红?”
他生了一双没干过重活的手,指节修长,触感细腻,手背上鼓起了几条嶙峋的青筋。干干净净,不沾一丝烟火气。得仔细看才能看出手指边上磨出的茧子。
这是一双属于读书人的手。
沈轻尘眼见这只手从自己眼前划过,蜻蜓点水似的触碰了一下他的脸颊,又温雅有礼地收了回去,端端正正、极其自然地搭在破桌上。
他心里莫名觉得不自在,只好干咳了两声。
好怪……怎么感觉有点子gay。
好在沈轻尘也是位见多识广的gay子——废话,他都看《愚弄修仙界》了,还不够见多识广,当下从容回道:“天热。刚出去了一趟,约莫是被日头蒸的。”
庄和玉笑意不减:“舍下备了解暑凉汤。”
这顿饭难道就非吃不可?
没想到庄和玉看上去这么温柔恬淡一人,平日不显山不露水,本质上竟然如此热情好客。再执意邀请他一下,他马上就要忘却初心去蹭吃蹭喝了。
沈轻尘意志动摇,目光飘忽,不经意间看到横置在中央的长剑,不免要想起那名捡回来的少年。
他往裴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找到人,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了一分,心中暗自纳罕这人沏茶沏到哪里去了,却听到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庄和玉:“怎么了?”
裴贺:“找什么?”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绕到他面前提走了桌上的长剑,寒意凛冽的剑鞘擦过沈轻尘的耳廓。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朝着声音处望去,见到少年人深刻而优越的侧脸。
裴贺身上有种独行侠似的冷静——甚至可以用冷酷来形容。
他收起毕露的锋芒,但是没收干净,目光沉沉,透出一点针扎似的寒意,针对的对象另有其人,从二人中间的空隙里分别倒了两杯热茶。
“多谢。”庄和玉说,“我不喝茶。”
沈轻尘莫名心虚,捧场道:“我喝。”茶叶放得有些久了,入口一嘴陈腐的涩,又回绝道:“和玉,我知道你心善,平日里也待我最好。”
“这次我就不去了,免得叨扰你跟庄伯父。”
庄和玉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微微侧目,重复了一遍:“我待你最好?”
他相貌气度皆是不凡,时常会给人一种“此子绝非池中之物”的错觉。都是一个穷地方出来的,家里自然富裕不到哪里去,衣裳旧却整洁,举止言语一向守礼。
除了今日。
沈轻尘一颔首:“自然。”
庄和玉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不过很快就被笑意掩盖,毫无异常地捡起了丢来的话题,“既然如此,我就不再勉强了。”
他抬眼间觑见对面落座的裴贺,“这位便是为你所救、神通广大的仙人吧?”
裴贺闻言淡淡点头,没有对此传言表示否定,只是不知道他肯定的是哪部分,自报家门道:“千仞宗九极峰,裴贺。”
两人话音这么迎头一撞,都没撞出什么好结果。表面上都云淡风轻,彬彬有礼,内心却想法各异,心思流转间唯有对彼此的不屑是共通的。
庄和玉笑容不变,心想,装神弄鬼的假神仙。
裴贺面不改色,心说,拿腔捏调的伪君子。
沈轻尘再迟钝也察觉出了气氛的不对劲,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有种别人难以插足的磁场。他忆起书中主角受招蜂引蝶的体质,心中受到些许震撼。
……这就爱上了?
是不是,太快,也太草率了点?
他将自己对书中内容仅存的记忆搜刮一通,发现此书中姓庄并且和裴贺有交集的人物仅有那么一位。
此人大名庄显,原书攻二,形似春风,心如蛇蝎。
于丹修一道上天赋卓绝,少有敌手。
关键是现在还不到庄显出现的情节——他第一次出场是在千仞宗三年一度的内门大选中,因其高才神智闻名宗门上下。
现在才哪到哪?
沈轻尘心思复杂,胡乱应道:“侥幸,侥幸。”
二人之间的磁场果然牢不可破,非常人所能及。庄和玉和气地瞥了他一眼,颇为求真务实地问道:“这阵子关于裴兄的流言传得神乎其神,沸沸扬扬。”
“不知这出自乡野村夫之口的话,有几分可信?”
裴贺掀起眼皮,“半真半假。”
庄和玉为身旁人添了半杯茶水,热气氤氲,作出侧耳细听的姿态,饶有兴趣地拉长了声音:“比如?”
“比如,”裴贺淡淡道,“关于神的那部分是假,关于人的那部分是真。”
“手眼通天,点石成金?”庄和玉问。
“假。”裴贺回道。
“沟通天地,祈福降雨?”
“假。”
“腾云驾雾,长生久视?”
“假。”
一连串下来三个“假”字,庄和玉依旧不显气急,不紧不慢地拂了拂衣袖,雪白袍袖上有少量磨损的痕迹,语气还是一团和气,不含一丝攻击性地开了口:“裴兄。”
“我听说修仙之人多半性情淡漠,不通人事,不识真情,眼中只有大道,所求唯有“飞升”二字。心中只追求这一件事,自然就容不下其他了,因此接连做出了偏激后悔之事。”
“弑父弑母——”
“无父无母。”裴贺道。
庄和玉微微一笑,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折扇,实木的扇柄轻轻敲击着桌板,不徐不疾地道:“是我唐突了,没想到裴兄还有如此令人唏嘘的身世。”
“不过我听说,”他话音一转,“也有不少发了狂的痴人杀妻证道——”
裴贺蓦然抬首,眉眼锋利如刀,“你从何处听说?”
庄和玉直面其锋芒,温润得像一潭波澜不惊的湖水,“不可说。”
裴贺说:“假。”
庄和玉似有慨叹:“大道无情。”
裴贺压住不耐,语气浅淡:“人却有情。”
“裴兄。”庄和玉徐徐展开折扇,扇面上画着虫鱼鸟兽,花草石树,一派祥和的生机勃勃。唯独角落里的两行题字稚气非常,丑得别具一格。
他似一尊没脾气的泥人,犹然好声好气地道:“你说了那么多‘假’字,可否明白地讲一讲这传言中哪一句可信,哪一句为真,哪一句是凭空捏造?”
裴贺道:“你不愿问出口的那部分,即为真。”
庄和玉轻微偏头,洗耳恭听,“譬如?”
“譬如。”裴贺停顿了一下,给他留足了收回询问的时间。果不其然,当即听到此人冠冕堂皇的车轱辘话。
“多谢裴兄为我解惑。”庄和玉收起折扇,顺手贴了贴放在沈轻尘身前的茶杯,瓷杯豁了个口,茶水冷得彻底,嘱咐道:“别喝凉的,当心身体。”
“既然你没有此意,那我就不便打扰了。”
裴贺冷眼旁观他的言行,心道,虚伪至极。
庄和玉也不要人送,行云流水地推门离去,兀自在心中给这人下了定论,心说,居心叵测。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日光驱散残存的寒意。
庄和玉被光线刺得眯了一瞬眼睛,破陋的大门在他身后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树影下的光斑在手心摇晃。
不知是不是因为昼光灼人,他忽然觉得手掌有些发烫,烫得他内心几乎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头发……怎么这么软。
他动了动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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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二人相邻而坐,中间隔着一条不宽不窄的楚河汉界。壶内的茶水差不多凉透了,沈轻尘被脑海中的想法雷得外焦里嫩,食不知味地又倒了一杯水。
裴贺按住了他,“凉。”
沈轻尘回过神来,见他低垂眼皮,虽然神色淡淡,但明显多了一些别的味道,用句简洁明了的大白话形容就是“一看就有心事”,内心既震撼又恍惚。
他试探道:“你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裴贺说:“我在宗门时每天会练习锻体之术,所以伤口会比常人好得快一些。这几日胸口已不再闷痛,断了的骨头也差不多长好了。”
“你……”他顿了一下,“不必为此担忧。”
沈轻尘做足心理准备,“我是说——你对他感觉怎么样?”
裴贺问:“谁?”
沈轻尘说:“庄和玉。”
裴贺不说话了。
他长了一张极其出挑的脸,眼皮很薄,睫毛下压,又在最不堪重负的时候弯出弧度,戾气藏在被睫毛隐映的眼光下,很难让人生出亲近之心。
太年少。太气盛。
可往往年少时的情感才最热烈、最冲动、最容易热血上头,也最令人难以忘记。
沈轻尘心生退却,怕接下来的话自己无法承受,叹了口气,道:“你不想说的话,就不要说了。”
裴贺捏紧了冰凉冷硬的剑鞘,说:“我说不出口。”
此人面上和善,心机深重。人前以春风对,人后必暗箭生。可要他背后说人坏话,结合当下情景,不免有几分挑拨离间的意思。
暗地里嚼人是非他做不出,中规中矩打马虎眼的话他又觉得庄和玉配不上。
他这会儿固执起来——庄和玉不是待你最好吗?你自己去看。
这五个字好似当头一棒,一刹那将毫无防备的沈轻尘砸晕了。他一时失神,心绪恍惚道:“……为什么说不出口?”
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什么话让裴贺难以诉之于口?
沈轻尘说出口才觉得不妥,用词不合礼数,语气十足生硬,混沌的脑子勉强转了转,想出一个找补的借口,嘴唇迟缓地动了动,却见裴贺蓦然起身,转身欲走。
……生气了?
到了嘴边的说辞临时转了个弯,沈轻尘轻垂下眼,干脆利落地道歉:“是我冒犯。”
裴贺的声音近在咫尺,“冒犯什么?”
沈轻尘说:“问了不该问的。”
裴贺道:“没什么不该问的。”
沈轻尘说:“那你不说。”
裴贺道:“我想说的你不会想听。”
沈轻尘笑了笑,问道:“裴大爷,您上辈子该不是算命先生出身吧?还没说出口,就已经知道我不爱听了。”
裴贺停了几秒钟,缓缓地道:“毕竟他待你最好。”
沈轻尘这回是真的给气笑了,“场面话你也信?随口说的,当不得真。那我现在改主意了,我觉得你待我最好,比庄和玉好。”
裴贺沉默了片刻,问:“这句话也是随口说的?”
沈轻尘没工夫在这儿兜圈子,指尖在豁了口的茶杯上摩挲了几下,咂摸了一会儿嘴里的涩味,摊牌道:“你到底说不说?”
裴贺道:“三句话。”
话音将将落地,还没得空砸个响声,沈轻尘手中捏着的杯子便被那人夺走了,听到他说:“茶凉,伤身。”
第一句话。
“先喝药。”沈轻尘猛然抬头,见裴贺怀里托着砂红色的药罐,外头层层叠叠地绕着件旧衣裳,是件天青色的外门弟子服。
原来他刚才出去那趟是去端药了。
第二句话。
沈轻尘愣住,无数句话堵在喉头,忽然就说不出来了,喃喃道:“怎么用这件?”
裴贺弯腰倒了碗药,不知从何处推出一个白瓷碟,里头放着几颗用来解苦的蜜饯,颇有些八风不动的意味,心说,一件破衣裳而已。
沈轻尘说:“一碗药而已。”
裴贺顿了顿,一抬头见到小病秧子得意洋洋地冲他笑,不是平常的那种笑,不温顺,不卖乖,带着点似有若无的轻佻和挑衅,话里话外都像含了钩子。
“你不知道吧。”小病秧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想说什么,都写在眼里了。”
裴贺心想,你看不出来。
他撩起衣摆坐下,两只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注视着少年捏着鼻子灌下一碗乌漆墨黑的药汤,不动声色地开了口:“明日启程去仙山,可好?”
最后一句。
沈轻尘没料到他欲言又止的是这句话,口中还残留着一股酸苦掺半的药味,赶紧丢了一颗蜜饯进去。裴贺的话音便沾了这片腻人的甜,被他一齐咽下去。
沈轻尘缓了缓,“太早。”
裴贺没什么表情,“迟则生变。”
沈轻尘觉得他说的也对。他跟这地方牵扯不多,更别提后头还有阎王爷对他紧追不舍,早些换地图也好,咂了两下嘴,说:“太甜。”
裴贺这时有表情了,问:“什么?”
沈轻尘回道:“蜜饯。”
“你觉得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这屋里跟“甜”沾边的东西估摸就这一样了。沈轻尘不觉得这两个字指向的对象有歧义,毕竟也没有别的选项,想了想,又说了个“好”字。
裴贺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放松了。
沈轻尘说:“这次怎么不问‘什么’了?”
裴贺犹豫了片刻,配合地问道:“什么?”
沈轻尘故意逗他,“你。”
裴贺不禁逗。这点书上没写,全靠他自己发现。果不其然,这少年的耳廓涌上一层浅浅的红。坐姿足够端正,表情足够正经,唯有这点细节成了他最大的纰漏。
沈轻尘笑出了声。
待到日头偏西、落日熔金之时,两个少年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好了接下几日的干粮。
此事不宜张扬,沈轻尘只打算傍晚时分向帮衬过他的几户人家辞行,顺带送予他们一些赠别礼,以示谢意。
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二日临出发之际,东风还未至,一则消息倒是席卷了安永村的每个角落。
——庄秀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