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半月有余。
此地十多年没有过外来客,乍一听说沈家救了个了不得的仙人都很惊奇。风言风语长了脚似的往外传,稍不留神就会被传言踹上几脚。
沈轻尘穿成的这个角色是原书出场不超过三次的小炮灰,无父无母,又病又弱,十六岁的年纪拖着六十岁的身体。
除了身体状况跟他现代差不多之外,相貌也是大差不差,谁见到都要骂一句“花瓶”的程度。
该说不说,他对这两个字还挺受用。
这天晨光熹微,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病秧子沈轻尘便拎起背篓,带上水囊,告别了摔断了两根肋骨,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主角受,准备开启一天的老三样:
采药、熬药、喝药。
裴贺望着他忙来忙去的背影,动了动嘴唇,说:“我身上的伤,不碍事的。以前出宗门任务时,再严重的伤我都受过,在床上躺几天基本上就好全了。”
沈轻尘在门框处停住脚步,摆出一副细心倾听的姿态。
“所以,”他低声道,“如果你上山采药是为了我。”
往后的话,他不再说了。
裴贺从来不向别人说“为了我”这三个字,说出来像是把他刻意收起来的羞耻心一起燃尽了,未免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况且,也没有人会为了他。
沈轻尘用余光瞟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裴贺,他并没有往这边看,连躺下的姿势都很规矩,昏暗的油灯在他高挺的鼻梁处落下一层阴影,瘦削的下颌保持一个姿势不动。
他在这时显得孤僻。
沈轻尘落下的脚步临时转了个弯,旧长衫在空中划出一道素白的弧线,顺势往门框处一靠,背上的竹篓先他一步抵上门框。
他原先的调笑之态全收了,主角受话中蕴含的自轻像一根刺,没轻没重地扎了他一下。
还挺难受。
不过这话他也确实没法说——系统这没良心的要他维持原人设,拿药当水喝,这上山采药也不是为了别人,纯粹是为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自给自足。
沈轻尘实在不想给主角受泼冷水。
人家好不容易敞开心扉一次,话不知道在舌尖滚了几遍,上去一句“别想太多,怎么可能是为了你”,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小病秧子偏头去看他,在察觉到他的视线后轻轻地一笑,左侧脸颊上出现一个似有若无的酒窝,含着某种甜蜜的蛊惑。
他用那种认真又温和的语气说:“喝了药,不会痛。”
裴贺僵硬的、仿佛凝固的侧脸松动了一刻。
“仙人都不用睡觉的吗?”小病秧子看向他,脸上的笑意还没散去,清澈透亮的眼神似乎将一切都看穿了,又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和悲悯。
“你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你的手好凉。”他没头没脑地问,“很痛吧。”
他的眼睛没在笑。
裴贺在他的目光下仿佛无所遁形,他近乎慌乱地转过头,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无处安放的视线重新回到破败的房梁上,脑海里被那个眼神占满了。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他才缓缓地说:“路上小心。”
“山间容易有蛇出没,颜色鲜艳的一般有毒,反之则无毒。这个时节蚊虫泛滥,可以随身携带一些艾条,休息时点燃。树上不认识的果子,不要乱吃。”
一阵携着寒意的风袭来,吹得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吱嘎声。
裴贺看向空荡荡的门扉,那边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还有。”
他闭上眼睛,“小心我。”
-
安永村周围尽是连绵起伏的群山,风吹绿波荡,带出一股令人神清气爽的凉气。沈轻尘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往前走,迎面被这阵妖风吹了个透心凉。
他现在真的有点恨系统。
别人穿书不是家财万贯、良田百亩、权势滔天,就是左拥右抱,夹杂在几个优质男之间左右为难,逃不了个被强取豪夺的宿命。
轮到他时,便是极富乡土气息的田园生活。
他还没有田。
沈轻尘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停在路边的石头旁喝了两口水,这才走了没多远的路程,手脚便开始发软,只好俯下身捶了捶发酸的双腿。
系统当时是这么说的:“病秧子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平时吃多少饭就喝多少药,走两步路就喘,身娇体软易推倒。”
“停。”沈轻尘咂摸了两秒,“你最后一句话思想正确吗?”
“你说你之前在咸鱼摆烂部工作,啧啧,你们那边都发展到这个程度了。”
系统也很慨叹:“现在时代进步了。流行风尚一直在变,但我的口味一直没变。”
沈轻尘皮笑肉不笑地问:“您的口味是——”
系统不急不缓道:“修仙奇才被打趴,高岭之花被人压。”
沈轻尘:“……”
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耳廓,停了半晌,十分笃定地说:“你也看过《愚弄修仙界》吧。”
系统奇道:“您会算命?”
“你名字中带了个‘h’,巧了不是,half老师的名字中也有个‘h’,当然这跟我的判断毫无关系。”沈轻尘冷笑一声,“破绽是你刚才说的那句话。”
“心太脏了。”
“你心不脏,你清高,”系统问道,“那你一定没看过half老师的代表作吧。”
沈轻尘:“……”
妖风未散,阴风又起。
沈轻尘被大风结结实实地抽了一个耳光,一瞬间脸都红了,迎风咳嗽了两声,抹去了眼角咳出的眼泪,坚强地继续往前走。
头可断,血可流,人设不能崩。
再往前走个百十步,便到了那座能捡人回来的荒山。山脚下有个来回徘徊的人影,在屁大点地方打圈转,个头不高,看样子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孩子一身破布麻衣,见到来人眼睛一亮,细声细气地叫道:“轻尘哥。”
沈轻尘弯下腰摸摸他的脑袋,从竹篓里拿出一块油纸包裹的糖,递过去,“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李叔呢?”
他嘴角抽了抽,烫嘴似的吐出两个字,“狗蛋。”
好端端一孩子,非得给起这个名字,这人什么心理啊。
half老师,你说是吧。
“我爹上山打猎去了。”小孩很实诚地回答,“我在这里捡人。”
沈轻尘疑心自己听错了,“捡什么?”
小孩好脾气地重复:“捡人。”
沈轻尘僵了一下唇角,“捡什么人?”
小孩老神在在地回答:“仙人。”
沈轻尘没留神吸进一口西北风,被凉气激得再度咳嗽起来,素白的皮肤上一瞬间涌起靡丽的红。
小孩——也就是李家二郎,对此人的林黛玉体质见怪不怪,伸手想去拍几下他的脊背,帮他顺顺气,免得这病秧子在自己面前当场咳死。
结果未曾考虑到自己豆芽菜大点的身高,爪子往上一糊,拍到了这病秧子的屁/股。
李二分神想了想,觉得拍屁/股跟拍背的效果应该差不多,因此神态很是天真坦荡。
沈轻尘咳得更厉害了。
李二有点担忧:“轻尘哥,你不会背着我偷偷死了吧。”
沈轻尘艰难道:“你松开手……我就不会死。”
李二松开手,视线仔仔细细地将周围搜寻了一遍,连石头缝里也不放过,显然是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像一株被霜打蔫的茄子,难掩失望地道:“轻尘哥。”
“你说我要什么时候才能捡到那从天而降的仙人啊?”
沈轻尘劝他:“捡人很危险的。”
“你也不知道你捡回来的那人是什么身份,万一他是什么朝廷钦犯、妖魔鬼怪,轻则倾家荡产,流浪山野;重则小命不保,满门抄斩。”
李二打断他:“那你呢?”
“我……”沈轻尘干笑了两声,“我还暂时没发现我捡回来那人的另一重身份。”
李二很懂地说:“他会娶你吧。”
沈轻尘:“……哈?”
这下他是想装听不见也晚了。
只见那孩子剥开油纸,将糖块扔进嘴里,黑白分明的眼珠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很有些大智慧的意思,用甜滋滋的口气说:“隔壁永安村的事,轻尘哥还不知道吧。”
是的,他们这个村的名字叫“安永”,隔壁村叫“永安”。
half老师,请问你起名还能再随便点吗?
沈轻尘听得嘴角又想抽抽,不过好在被他强大的自制力按捺住了。
小孩吸了吸冻出来的鼻涕,好心地给他普及八卦。
“永安村东头有户人家姓孙,孙家二郎前些日子救了个血人回来,听说那人身上都是血窟窿,眼见就要活不成了,孙二却执意要救他。”
沈轻尘问:“活着?”
小孩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说:“活了。”
沈轻尘放回水囊,拍了拍他的脑袋,“我是说孙二郎一家还活着吗?”
“……”小孩把糖块咬碎,“活着呢。今天成亲。他执意要救的那名男子是当今丞相,丞相在与他这段时间的相处中情愫渐生,非他不娶。”
“现在大家都在传,你会不会是下一个孙二。还有人就此开了个赌局,我押了你能成,赌了三颗糖块。”
沈轻尘:“……”
half老师,请问你写这种情节是为了什么?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重新背上竹篓,临走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转头绕到李二郎面前,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三颗一模一样的糖块,塞到那孩子手里,“撤回。”
小孩一头雾水:“……什么?”
“赌局。”沈轻尘的背影已经远去了,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我手动撤回一下。”
-
流言蜚语到处传,其间的只言片语也传到了闭门不出户的裴贺耳中——他不出门,自然有传闻找上门。
将近半个月的时间,足够他摸清任何人的底细。
救了他的那名少年身体不太好,药不能喝苦的,水不能喝凉的,对白萝卜和空心菜深恶痛绝,是位得需要人小心伺候的病秧子。
至于异于常人的地方——身世比别人可怜一点,心地比别人善良几分,连长相都比别人惹眼一些。
也不怎么爱说话。
思及至此,裴贺很轻微地笑了一下。
他望了一眼窗外,琢磨着时辰应该差不多了,打满了水,劈完了柴,熬好了药汤,担心那少年回来时药已经冷了,又拿了件旧衣裳将陶罐裹上。
做完这些,他才坐到桌前,拿了一条干布巾细细擦拭沾了灰尘的剑鞘,擦了没两下,门“吱呀”一声开了。
裴贺手上的动作停住,转头看去。
小病秧子皮肤白,脸红起来便很明显,卷翘纤长的眼睫近乎慌张地颤了颤,整个人仿佛被蒸过了一遍,裸/露在外的皮肤像一块染上红晕的玉石。
他跨过门槛,见到屋内端坐的人似乎又心生退却,局促地舔了一下发干的唇角,半侧过身体,扶着门框停住。
像是犹豫,也像羞耻。
裴贺无端觉得脸热,欲盖弥彰地垂下眼眸,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万千念头——他怎么了?他要去哪儿?他脸红什么?
他……知道那些传闻了?
最后一个念头像是一记钢锤不轻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尖上,裴贺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感受,不疼,但是有点热。
他倏地抬起眼睛,装作镇定自若地问:“你……”
沈轻尘正在酝酿一件大事。
有道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算来算去,还剩两个月零十四天他就得一命呜呼。
这种被阎王爷扒拉后脚跟的日子他实在是过够了,因此内心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要是他直接告诉裴贺有关这世界的真相,关于穿书、修仙、飞升和渣攻。将原书中的惨剧彻底在他面前摊开,主角受的命运是不是会就此改变?
他连事成之后的说辞都想好了。
到时候系统满头问号地质问他:“……谁教你这么改变的?”
沈轻尘将会颇具高人风范地一笑:“你就说改变了没有吧。”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逻辑闭环?
他既兴奋又紧张,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将肚子里烂熟的话挑挑拣拣,试图给主角受一点小小的震撼,张开口:“你……”
然而现实很骨感。
沈轻尘“你”了半天,脸憋得通红,却还是说不出多余的字句,好像突然失声了。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变了个人称,不死心地继续尝试:“我……”
淦。还是说不出来。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信息保护机制?
他一时间好像被架在火上烤,脸上火/辣辣地涌起一片红,说出这两个干巴巴的字后,就不上不下地停在了半路。
一个“你”,一个“我”,成功将裴贺心中纷繁的思绪揉成了一团乱麻。
裴贺耳廓上升起一片热意,混乱地想: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他在犹豫什么?他觉得这话难以启齿?他会、他会要我娶……他吗?
不对,他不会这么说——那我要……娶他吗?
他大可以拿出一堆对凡人大有裨益的奇珍异宝来报答沈轻尘对他的恩情,可要他割舍掉那病恹恹的、娇贵的少年,孤身一人踏上所谓的大道。
他真的能忍下心吗?
这少年生平遇到的温暖屈指可数,但凡遇到一点真诚的、不加算计的真心,非得牢牢抓住不可。
他无法割舍,也不能放手。
“咚”地一声,沉重的剑鞘砸在破旧的桌子上,裴贺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想去碰他的手腕,却在半途停住了,一寸寸地、依依不舍地收回来。
“我带你走吧,去仙山。”他直视沈轻尘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们,一起。”
“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