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受醒了。
主角受又晕了。
等到裴贺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屋内飘荡着一股苦涩的药味。
飘渺的白汽笼罩着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他背对着床,正在窗边盛药,微弱的光线描摹出因为低头而弯起的那截颈,细长、洁白,像一幅挂在墙上,画意恬淡的古画。
这盛药少年正是沈轻尘。
系统闲得没事干,犯了尬聊的毛病:“你送给他狗尾草,你是不是暗恋他?”
沈轻尘丝毫不慌,把瓷勺放在碗里搅了几搅:“你附在我意识中让我重生,你是不是暗恋我?”
系统还查了查:“狗尾草的花语就是暗恋。”
“你的……”沈轻尘卡壳了半秒,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一件事,换了副恭敬的语气,“花语哥,敢问您尊姓大名啊?”
系统回道:“单名一个‘H’。”
沈轻尘很有耐心地继续问:“敢问您贵姓?”
系统:“我姓高。”
沈轻尘面不改色地称赞道:“好名字。”
他用指尖贴着碗缘试了试温度,感觉没那么烫手之后才端着药碗往床前去。
这屋子寒酸得连乞丐都不会光顾,木桌缺了个角,凳子少了条腿,房梁有虫咬、腐蚀的痕迹,仿佛下一秒就要让房主命丧当场,唯有床还算结实。
但裴贺却对这样的环境感到很是亲切。
他从小到大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沈家拿他当一条无足轻重的狗,平日里动辄打骂,需要用人的时候就用几根肉骨头吊着他卖命,因此他总疑心别人的好意其实是掺了毒。
是那少年救了他。裴贺暗自思忖。
他想从他身上图谋什么?他什么有值得他图谋的——除了这一条命。
长期逃亡的经历使他的戒备拉到极致,裴贺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绷紧了,骨头仿佛被重物辗过一遍又重新一根根地拼成的,从骨缝里泛出阴冷的疼痛。
裴贺轻微偏过头,视线去找消失的佩剑,却无意间扫到一样东西。
——一只狗尾草编成的丑兔子。
丑兔子大摇大摆、无比嚣张地占了小半张床,身子好似是一条条青虫缠成的,整体的模样奇形怪状,有点像他曾经在书上见过的妖兽。
随即他听到那少年轻飘飘的嗓音:“狗尾草……暗恋……”
他说得真切,尾音懒洋洋地上扬,好似迎风起了一片柳絮,不管不顾地拂在裴贺的心上,有点痒。
少年说了这些还不够,还要在后面若有所指地加上一个“他”。
……谁?
裴贺正要去摸兔子的手僵了一瞬,指节动了动,在空中弯曲成一个无措的弧度。还没触碰到茸茸的绿草,指尖已经率先感受到了莫名的烫意。
大约几秒后,他收回了手。
【剧情偏移度+1%。】
沈轻尘抬起的脚步静止了一刹,对此播报声也很是惊奇,不过不是因为其偏移度无中生有,而是他觉得太少了:“我救了他,竟然才改变了百分之一的剧情。”
系统冷嘲热讽道:“可能是因为你把他‘没事’晕过去了吧。”
原书中并未写明是谁救了滚落山崖的主角受,只大致提了一嘴他在养伤期间遇到了个年纪不大的病弱少年。
小病秧子十分精通浪漫美学,于天微微亮时在他门前放了一束刚摘下来的野花。
颜色淡雅,含香带露。
这种送花不送钱的行为触动了裴贺心中那一片藏得很深的柔软,成了他得到过的屈指可数、不包含任何目的温暖。
然后此温暖在后文的二百八十万字中不分场合地出现了十三次。
沈轻尘对它的阴阳怪气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感慨道:“原主的做法真像个现代人会做出来的事情。”
“送花代表真情,省钱不省心意。”他咂咂嘴,“我反正会这样做。”
系统毫不关心,语气平板无波又死气沉沉地播报:“恭喜宿主成功改变剧情,离成功又近一步。只要剧情偏移度达到百分百,您就能成功完成任务,真正获得新生。”
末了调子突然高起来,打了鸡血似的,“请您再接再厉吧。”
沈轻尘没忘了正事:“高兄,您还是先告诉我如何将我那三个月的寿命延长一些吧。”
年轻早死,不可取。
系统:“截止到最后期限之前,剧情偏移度刷到百分之十。”
偏移度,顾名思义,大概是指原书剧情与现实情节的偏移程度。
沈轻尘认真询问:“除了我的做法/会影响剧情偏移度之外,还有别的因素会影响它吗?譬如主角受的心态、读者的观感之类。”
系统回道:“你看着理解。”
“至于怎么改变情节,提高剧情偏移度,我也提供不出什么有效的方法。”它诚实地承认了自己的无用,掏出了一成不变的答案,“这个你也看着办。”
沈轻尘品味了一会儿它的语气:“你对你老板怨气很大?”
系统恨恨道:“这是我第一次客串其他类型的系统,之前一直在咸鱼摆烂部工作,这边的业务暂时还不太熟悉。”
“黑心老板为了把钱装进自己腰包,只给本次任务拨了工资一半的经费。现在能量已经不够用了,目测两分钟后我会陷入休眠状态。”
它假模假样地煽情道:“以后没有我的日子,还请宿主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沈轻尘油盐不进:“那你工资还真挺少。”
系统:“……”
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嗞啦声,有点像接触不良的灯泡即将宕机时的那种声音。
沈轻尘料到不好,在脑海中试探着叫了几声,什么“小高”“老高”、“小H”“老H”的一通乱喊,最后甚至连“宝贝”都出来了一半。
话还未说完,他先被自己恶心得一阵反胃。
沈轻尘慢半拍地意识到了事实:系统被他一句话刺/激得提前一分五十九秒休眠了。
他脑海中齐刷刷地飘过一排加红加粗的大字,很显眼,很温暖,很正能量——
“一句话,暖他一整天。”
很好,穿进小说没几天,他就把自己唯一的帮手给“暖”没了。
沈轻尘内心惆怅地叹了口气,为自己至暗的前路默哀了一秒,然后很干脆地将此种情绪连同没用的帮手一齐抛之脑后。
他的目光落到与寒酸小屋十二万分适配的破床上,装出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你醒啦。”
裴贺闻声望去。
救了他的少年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皮肤白得过分——是那种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
眉眼生得尤其好,纤长睫毛半垂,眸光越过细密的眼帘,连情绪也显得含蓄。
这人唇色发白,气息不稳,显然身体不太好,也不知道是怎么将他从鸟不拉屎的荒山里抬回来的。
裴贺忽然不愿意去揣测他的居心了。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胸口一阵阵地发闷,偏头以拳堵嘴咳了两声:“多谢……救命之恩。”又转回头,略带歉意地低声说:“之前的事,多有得罪。”
“不知恩人如何称呼?”
沈轻尘老毛病还没改过来:“我姓沈。”
他端药的手一抖,忽然想起书中要拿主角受陪葬的那家人也姓沈来着,不动声色地找补道:“叫我轻尘就好。”
裴贺不愧是原书中备受读者推崇的人物之一,听到与压榨自己的仇人一般姓的名字也未起波澜,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只着单衣,微微颔首,轻轻地重复:“轻尘……”
沈轻尘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穿书——这两个字实在是太常见了。
无论是男频终点网,还是女频清水城,再或者荤素不忌水棠站,榜单上没挂过两本穿书文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搞小说的。
但看小说是一回事,真正穿书又是一码事了。
沈轻尘自穿书那天到今日见到主角受起,满打满算不过将将两个星期。
在这将近半个月的日子,他的日常活动简单得一只手能数得过来:维持人设每日上山采药、和系统聊天侃大山、回忆原书除去黄色之外的情节。
再者就是等待主角受坠崖,救这小可怜一命。
他虽然嘴上说着“既来之,则安之”、“在哪里上班不是上班”之类的话,实际上还是很难对这个世界产生归属感。
这种虚无感像是往他周身裹了一层无处不在、密不透风的棉花。他每每以为自己脚踩的是实地时,低头一看——
原来还是棉花。
可当裴贺——这位书中真正存在的主角,一位介于虚幻与真实的之间的人物,口中叫出他的名字时,这种无处不在的虚无感突然被斩断了。
他与这个世界似乎产生了真正的联系。
沈轻尘侧坐在床畔,捏着瓷勺顺着碗沿刮了两刮,刮去勺底的药汁,将一勺药送到少年的唇边,轻声道:“药快凉了,趁热喝吧。”
裴贺从崖上摔下来,虽然伤得不轻,但是还未落得个连喝碗药都要别人伺候的地步。
这少年早早地体验过了世间冷暖,认为富人穷人、好人坏人本质上都是一种东西,所以故意把自己的心脏放在一个谁都够不着的匣子里。不去期待,也不受伤害。
然而他忘了,世间之人除了分穷富、好坏之外,还分美丑。
眼前便是一位心地良善的美人。
他自脖颈至脸颊处升起一片浅淡的红,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伸手接过半温不热的汤药,也不管味道如何,连有没有毒都不考虑了,端起碗来一口气闷了。
沈轻尘越看越觉得主角受招人疼,到最后眼神几乎接近于慈爱了,温声问道:“你怎么会晕倒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裴贺放下药碗,将一切心机与防备都撤开,看着他的眼睛道:“我叫裴贺,是千仞宗九极峰的外门弟子。”
“此次下山,是奉了师门之命前来执行宗门任务,结果却因为自己学艺不精,在寻找灵草时不小心坠落山崖,幸得恩人所救。”
他说了实话,不过话没说全。
——不是不小心坠下悬崖,而是被跟他一起派来执行任务的许荃许师弟推下来的。
这话他不准备说给刚认识半日的少年听,一来阐述事实不必展示细节,二来怕污了他的耳朵。
重点在二来。
沈轻尘对前因后果心知肚明,不过眼看着主角受在他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有些失望,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心说裴贺果然还是对我戒心未消。
他兴味索然地收拾了药碗,视线扫过床榻上的丑兔子,顺手就要连它一块收拾了,却感到被人动作很轻地拽了拽袖子。
少年垂着眼皮,俊秀的脸庞呈现出一种刻意紧绷的冷淡,嗓音中是掩饰过的小心翼翼,“这个,留给我。”
他又晃了晃沈轻尘的袖子,声音很轻地问:“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