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院的晨光刚漫过窗棂,苏瑾就坐在了绣架前。青黛端来温水润了润她的手,又将染好的丝线按色阶排开——浅粉如桃花初绽,深粉似胭脂凝露,最浅的藕荷色衬在旁侧,是她特意为海棠花瓣边缘晕染准备的过渡色。
“姑娘,这渐变色线染得真匀,比布庄里卖的还好。”青黛蹲在一旁整理绣筐,指尖拂过丝线时,忍不住感叹。前世她跟着柳氏时,见苏瑾绣的多是素色纹样,从未想过她能调出这般鲜活的颜色。
苏瑾拈起一根浅粉丝线,对着光看了看:“用了外祖父送的江南苏木,再掺点石榴汁固色,颜色才不容易褪。”她左手扶着绷架上的素色缎面,右手持针穿过,第一针落在海棠花萼处,用短针绣出毛茸茸的质感——这是后世学的“绒毛绣法”,能让花叶更显立体,是她特意为这块海棠帕设计的细节。
绣到辰时,院门外传来丫鬟的脚步声,是负责给各院送绣材的小丫鬟春杏。她抱着一捆新到的桑蚕丝线,脸色有些不自然:“瑾姑娘,这是这个月的份例线,您点点。”
苏瑾抬头看了眼,春杏是王氏房里的远亲,前几日苏玥禁足时,还帮着递过话。她不动声色地接过线捆,指尖刚碰到丝线,就觉出不对——最常用的月白色线团上,沾着几点深褐色的污渍,像是被茶汤泼过,捻开时还带着黏腻感,根本没法用。
“春杏,这线怎么回事?”苏瑾把脏线团放在桌上,声音冷了几分。
春杏眼神闪烁,连忙道:“许是……许是库房里受潮了?我这就去给您换……”
“不必了。”苏瑾打断她,目光扫过线捆底部——那里藏着半片水绿色的绢布碎片,正是苏玥常穿的襦裙料子。她心里冷笑,苏玥禁足刚解,就急着动手了,连找的借口都这么敷衍。
青黛也看明白了,气得脸发红:“姑娘,这肯定是有人故意的!月白色线最常用,怎么偏就这捆脏了?还带着玥姑娘的布片!”
春杏被戳穿,腿一软差点跪下:“不是我做的!是……是画屏姐姐让我把这捆线送来的,她说……说您用惯了这种线……”
画屏是苏玥的贴身丫鬟,这话等于直接认了账。苏瑾却没当场发作,只让青黛把脏线团和布片收好,对春杏道:“你回去告诉画屏,线我收下了。但若是下次再送来这样的‘次品’,我就只能拿着线去老夫人面前,问问苏家的绣材库房,是不是连干净线都供不起了。”
春杏连滚带爬地走了,青黛还在气:“姑娘,就这么放她们走?这口气咽不下!”
“咽不下也得咽,得选个能让她们疼的时机。”苏瑾重新拿起绣针,却没再绣海棠,而是换了块粗布,将脏线团上的污渍仔细描了下来,又在旁侧注明“辰时收到,带水绿色绢布碎片”。她知道,苏玥敢这么做,无非是觉得她就算发现了,也不敢闹大——前世的她确实会忍,可这一世,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绣具,碰不得。
当天下午,老夫人让管家传话,说三日后家宴要绣几块桌屏,让苏瑾和苏玥各绣一幅“岁寒三友”,到时候请几位诰命夫人品鉴。苏瑾听到消息时,正在教苏珩写大字,苏珩笔下的“志”字刚写好,抬头道:“姐姐,苏玥肯定又要耍花样,你别答应她!”
苏瑾摸了摸他的头,眼底带着暖意——自从账房那事后,苏珩不仅在书院里用心读书,还学会了帮她留意苏玥的动静,前几日还偷偷告诉她,苏玥禁足时偷偷给太子府送过信。
“放心,姐姐有办法。”她把苏珩的字帖收起来,“你明日去书院,把先生布置的策论写好,姐姐晚上给你检查。”
苏珩用力点头,又小声道:“书院的李先生夸我进步快,说下次月考让我当小先生带同窗读书呢!”
“那可得好好准备。”苏瑾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弟弟走回正途,比什么都重要。
第二日清晨,苏瑾故意带着脏线团和描好的污渍布,去了前院的绣房。此时苏玥正坐在绣架前,手里拿着一块墨色缎面,见苏瑾进来,故作惊讶地放下绣针:“瑾姐姐,你怎么来了?是为家宴桌屏的事吗?我正想去找你,咱们要不要一起选纹样?”
她话音刚落,苏瑾就把脏线团放在了桌上,声音不大却足够让绣房里的丫鬟都听见:“选纹样不急,倒是想问问玥儿妹妹,我昨日收到的份例线,怎么会沾着茶汤,还带了你的绢布碎片?”
苏玥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绣针差点戳到手指:“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我没碰过你的线啊!”
“没碰过?”苏瑾拿起那半片水绿色绢布,递到众人面前,“这布是妹妹前几日穿的襦裙料子,绣房里的姐姐们都见过。而且这脏线团上的茶汤,是用雨前龙井泡的——妹妹房里每日都要泡一壶,对吧?”
绣房里的丫鬟们顿时窃窃私语,有几个见过苏玥穿那裙子的,都点了点头。王氏这时正好进来,见状连忙护着苏玥:“苏瑾!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不过是捆脏线,说不定是库房的人不小心弄的,你非要赖到玥儿头上?”
“二伯母这话就不对了。”苏瑾转向王氏,语气带着一丝嘲讽,“库房的人要是不小心,怎么偏偏只脏了我这捆常用的月白线?而且线捆底部藏着玥儿的布片,总不能是布片自己跑进去的吧?”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看向门口:“再说了,三日后就是家宴,要给诰命夫人们看的桌屏,若是用这种脏线绣,绣出来的东西带污渍,丢的可不是我苏瑾一个人的脸,是整个苏家的脸!老夫人常说‘苏家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二伯母觉得,这事要不要请老夫人来评评理?”
这话正好戳中了王氏的软肋——她再想护着苏玥,也不敢拿苏家的名声冒险。可苏玥不甘心,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扑通一声跪下:“老夫人,我真的没做过!是瑾姐姐冤枉我,她肯定是怕绣不过我,故意找借口!”
苏瑾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毫无波澜——前世就是这眼泪,骗了老夫人,骗了整个苏家。她从袖中掏出之前描好的污渍纸,递给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老夫人您看,这是我昨日发现线脏后,当场描下来的污渍形状,和今日春杏送来的线团上的污渍一模一样。而且春杏已经承认,是画屏让她送的线,画屏是玥儿的贴身丫鬟,这事您要是不信,可以传画屏来问。”
老夫人接过纸看了看,又瞥了眼跪在地上的苏玥,脸色沉了下来。前几日账房的事已经让她对苏玥有了不满,如今又出了这事,若是真闹到诰命夫人面前,苏家的脸就丢尽了。她重重地敲了敲拐杖:“够了!玥儿,你给我起来!就算不是你做的,你的丫鬟办事不力,你也有管教不严之责!罚你禁足三日,抄写《女诫》十遍!”
苏玥还想辩解,却被王氏拉住了——王氏知道,老夫人这已经是从轻发落,再闹下去,只会更糟。
“还有,”老夫人看向绣房里的所有人,语气严肃,“从今日起,苏瑾的绣具和绣线,谁也不许碰!若是再有人敢动她的东西,不管是谁,直接杖责二十!”
这话一出,满绣房的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老夫人竟然会为了苏瑾,下这样的命令。苏瑾心里松了口气,这一局,她不仅护住了自己的绣具,还在苏家绣房彻底立了威。
等老夫人走后,苏玥狠狠瞪了苏瑾一眼,转身就走。王氏走到苏瑾面前,冷哼一声:“你别得意,不过是靠耍嘴皮子赢了一局,真到了家宴上,你绣的东西要是比不过玥儿,看老夫人怎么罚你!”
苏瑾淡淡一笑:“二伯母放心,到时候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回到疏影院,青黛兴奋得不行:“姑娘,您刚才太厉害了!老夫人都为您说话了,以后再也没人敢动您的绣具了!”
苏瑾却没那么兴奋,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老夫人护的是苏家的名声,不是她苏瑾。只有自己有了足够的资本,才能真正摆脱苏家的控制。她拿起桌上的海棠帕,看了看已经绣好的几片花瓣,对柳氏道:“娘,这帕子我已经绣好了,您明日去西街的江南绣坊,把它寄卖了吧。就说按市价寄卖,若是有人问起,您就说是家里亲戚绣的,别说是我绣的。”
柳氏接过帕子,看着上面栩栩如生的海棠,眼睛都亮了:“瑾儿,你绣得真好,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第二日一早,柳氏就带着帕子去了江南绣坊。这家绣坊是江南有名的连锁绣坊,京城的分店平日里多是达官贵人来定制绣品,寄卖的绣品也都是上等货色。掌柜的接过帕子时,本来没当回事,可当他展开帕子,看到海棠花瓣的渐变色和绒毛绣法时,眼睛瞬间亮了:“夫人,这帕子是谁绣的?这手艺,可比咱们绣坊的绣娘还好!”
柳氏按照苏瑾教的话说:“是家里一个亲戚绣的,她平日里喜欢琢磨绣活,想着寄卖些钱补贴家用。”
掌柜的点了点头,刚想开口说定价,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帕子我要了,多少钱?”
柳氏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月白色布衣的男子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正是之前在老夫人院子回廊上遇到的谢砚。她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苏瑾只说按市价寄卖,可她也不知道市价是多少。
谢砚却没在意,他走到桌前,拿起帕子仔细看了看,手指拂过海棠花瓣的边缘:“这渐变色用得好,绒毛绣法也少见,是个懂绣活的人。掌柜的,这帕子市价多少?我出三倍。”
掌柜的愣了一下,连忙道:“公子,这帕子市价大概五两银子,三倍就是十五两……”
“不用找了。”谢砚从袖中掏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递给掌柜的,“剩下的五两,算是给绣者的赏钱。对了,不知这位夫人能否告知,绣这帕子的人,是哪位?我想找她定制几幅绣品。”
柳氏心里慌了,她想起苏瑾说的别暴露身份,连忙道:“公子抱歉,我那亲戚性子内向,不喜见人,若是您想定制绣品,不如我代为转达?”
谢砚看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兴味。他认出柳氏是苏瑾的母亲,这帕子的绣法,和那日苏瑾绣的百鸟朝凤帕如出一辙,不用想也知道是苏瑾绣的。他没有点破,只笑着点了点头:“也好,那就劳烦夫人转达。若是她愿意,可去城东的‘砚记’当铺找我,就说谢某找她。”
柳氏连忙应下,拿着银子和谢砚留下的地址,匆匆离开了绣坊。她怕再待下去,会露出破绽。
回到疏影院,柳氏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苏瑾,还把那二十两银子和地址递了过去:“瑾儿,那个谢公子好像认出是你绣的了,他还让你去砚记当铺找他,想定制绣品呢!”
苏瑾接过银子和地址,心里有些惊讶。她没想到谢砚会这么快找到她的帕子,还出三倍价钱买下。而且“砚记”当铺,她前世听说过,是京城最大的当铺之一,后台硬得很,没想到竟然是谢砚的。
“娘,您别担心,他应该是真的想定制绣品。”苏瑾想了想,“不过现在还不是见他的时候,等家宴过后再说吧。”她现在最重要的是家宴上的桌屏,不能节外生枝。
而此时的砚记当铺里,谢砚正拿着那幅海棠帕,对身边的小厮道:“你去查查,苏家二房的苏瑾,最近除了绣这帕子,还在绣什么。另外,贡品刺绣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小厮连忙道:“公子,贡品房里的线头,已经确认和苏玥绣筐里的冰丝线一模一样,而且那枚银钗碎片,也确实是苏玥常用的那支。不过苏玥好像还没察觉,还在想着家宴上和苏瑾比绣活呢。”
谢砚唇角勾了勾,扇子轻轻一合:“有意思。让她比,我倒要看看,这个苏瑾,还能给我带来多少惊喜。”他把海棠帕放在桌上,看着上面的海棠花,眼底闪过一丝欣赏——这绣品里,有灵气,有心思,不像苏玥的绣活,只有匠气,没有灵魂。
夜色渐深,疏影院里的灯还亮着。苏瑾坐在绣架前,正在绣家宴要用的“岁寒三友”桌屏。她选了深青色的缎面,用墨色和白色的线绣松枝,用淡绿色的线绣竹节,最妙的是梅花,她用了“打籽绣”绣花瓣,一颗颗圆润的“籽”像是真的梅花苞,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柳氏坐在一旁,帮她整理绣线,小声道:“瑾儿,那个谢公子出三倍价钱买你的帕子,会不会是有什么别的心思?”
苏瑾手上的动作没停,笑道:“娘,不管他有什么心思,只要他不害我们,能帮我们攒钱开绣坊,就是好事。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靠自己的手艺,攒够资本,早点离开苏家。”
柳氏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她知道,女儿说的是对的。只有离开苏家,她们娘仨才能真正过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