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院内,灯火如豆。
苏瑾指尖捻着一根极细的绣针,针尖在深青色的缎面上轻盈起落,勾勒出松枝遒劲的轮廓。家宴所需的“岁寒三友”桌屏,她已完成了大半。松竹清隽,梅苞待放,运用了分层绣法与打籽绣的梅瓣,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立体生动。
柳氏坐在一旁,手里虽做着针线,目光却不时飘向女儿,带着难以掩饰的骄傲与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白日里苏瑾在绣房立威,得了老夫人“谁也不许动她绣具”的明令,固然解气,可也意味着将二房和王氏彻底得罪狠了。
“瑾儿,”柳氏终是没忍住,放下手中的活计,轻声开口,“后日的家宴,你真有把握?我瞧着玥儿那边,怕是憋着更大的坏呢。”
苏瑾手下未停,语气平静无波:“娘,有没有把握,不在于我绣得多好,而在于她们能找出多少错处。既然躲不过,那就让她们无从下手便是。”她抬起眼,看向母亲,唇角弯起一个安抚的弧度,“况且,我们如今也不是全无依仗。”
说着,她的目光扫过妆台上那个不起眼的小木匣,里面装着今日谢砚那二十两银子。这笔意外之财,如同在干涸的田地里注入了一股清泉,让她离开苏家、自立门户的计划,看到了切实可行的曙光。
柳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下稍安,却又想起另一桩事:“那位谢公子……他出手如此阔绰,又指明了想找你定制绣品,怕是来历不凡。瑾儿,与他打交道,须得万分小心。”商户之女的敏锐,让柳氏本能地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赏识”抱有警惕。
“女儿晓得。”苏瑾点头。她比柳氏更清楚谢砚的背景——表面是江南富商之子,实则是镇国公府世子。这样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小官家的庶女示好。他买下海棠帕,或许是真心欣赏绣艺,或许是与调查贡品案有关,但无论如何,现阶段,这份“赏识”对她利大于弊。“眼下我们最缺的是本金,他既愿意出高价,我们便接着。至于其他,走一步看一步,主动权需得握在自己手里。”
她计划得很清楚,利用谢砚提供的启动资金,尽快将绣坊开起来。等有了稳定的进项和独立于苏家的产业,便能彻底摆脱受制于人的境地。与谢砚的关系,最好是停留在纯粹的合作层面,银货两讫,互不拖欠。
母女俩正说着话,苏珩捧着书卷从里间出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姐姐,李先生今日夸我策论写得好,还说下次旬考若还能保持,便推荐我去参加城东书院的交流诗会!”十二岁的少年,眉眼间已有了几分俊朗,因着近来的用心向学,眼神格外清亮。
苏瑾放下绣针,拉过弟弟的手,仔细看了看他指尖因练字而磨出的薄茧,心中既欣慰又酸涩。前世,这双手最终沾染了赌场的污浊,今生,她定要让它握住笔杆,握住锦绣前程。
“珩儿真棒。”她柔声道,“不过切记,戒骄戒躁。书院里若有人再邀你去不该去的地方,或是说些似是而非的挑拨之言,定要告诉姐姐。”
苏珩用力点头,小脸绷得严肃:“我知道!姐姐放心,我才不会上苏玥的当。她现在见了我,都绕着走呢!”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
苏瑾失笑,揉了揉他的脑袋。她知道,苏玥暂时的退避,绝非认输,只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而家宴,无疑是最好的舞台。
两日时光倏忽而过,苏府家宴的日子到了。
傍晚时分,苏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虽非大宴,但受邀前来的几位诰命夫人皆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连带着各府的公子小姐也来了不少,一时间花厅内珠环翠绕,笑语喧阗。
苏瑾穿着一身半新的藕荷色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根素银簪子,站在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的“岁寒三友”桌屏早已交由丫鬟摆放妥当,与苏玥那幅绣工繁复、色彩艳丽的“富贵牡丹”屏风隔着一段距离。
苏玥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身水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梳着精致的飞仙髻,簪着赤金红宝石头面,顾盼间神采飞扬。她正被几位相熟的官家小姐围着,言笑晏晏,目光却不时扫过苏瑾这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一位与苏老夫人交好的李侍郎夫人笑着开口:“早听闻苏家两位姑娘绣艺超群,今日一见这两幅桌屏,果然名不虚传。这‘富贵牡丹’雍容华贵,针脚细密,必是玥姑娘的手笔吧?”
苏玥闻言,含羞带怯地起身福了一礼:“夫人过奖了,玥儿技艺粗浅,当不得如此盛赞。”
王氏在一旁与有荣焉,连忙接口:“李夫人好眼力,我们玥儿为了这幅屏风,可是熬了好几个晚上呢。”
另一位夫人则将目光投向了苏瑾那幅“岁寒三友”,眼中露出几分惊奇:“咦?这幅松竹梅倒是别致,松针挺拔,竹节疏朗,最妙的是这梅花,花瓣竟像是立起来的,颇有几分傲雪凌霜的风骨。这是……瑾姑娘绣的?”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苏瑾身上。那幅“岁寒三友”在满堂富丽堂皇的绣品中,显得格外清雅脱俗,尤其是苏瑾运用的打籽绣和分层晕染技法,让图案充满了生动的立体感,与苏玥那幅虽精致却略显呆板的牡丹形成了鲜明对比。
苏瑾上前几步,依礼回话,声音清越:“回夫人话,正是小女所绣。不过是些笨功夫,当不得夫人如此夸奖。”
“笨功夫?”李侍郎夫人饶有兴致地走近细看,“这梅花瓣的绣法,我倒未曾见过,颜色过渡也自然,绝非寻常笨功夫可达。”她转向苏老夫人,笑道,“老夫人,您府上真是藏龙卧虎啊,瑾姑娘这手绣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苏老夫人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心里却有些复杂。她自然看得出苏瑾的绣品更胜一筹,甚至隐约觉得,这丫头的技法,似乎超出了苏家绣房的传承。若苏瑾是嫡女,她此刻必定心花怒放,可偏偏……她瞥了一眼脸色微僵的苏玥和王氏,只得淡淡道:“李夫人谬赞了,小孩子家胡乱琢磨的,登不得大雅之堂。”
苏玥藏在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掐进了掌心。她万万没想到,苏瑾竟真能绣出如此出色的作品,还得了诰命夫人的青眼!她绝不能让苏瑾就此翻身!
就在这时,一个伺候在“岁寒三友”桌屏旁的小丫鬟忽然“哎呀”一声低呼,指着屏风底部,颤声道:“这、这里怎么脏了一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深青色缎面的左下角,赫然多了一小片深褐色的污渍,像是被什么油渍沾染,在清雅的画面中显得格外刺眼。
苏玥眼中迅速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芒,随即换上惊讶又痛心的表情:“瑾姐姐,这……这么好好的屏风,怎么会弄脏了?可是方才摆放时不慎沾到了什么?”她语气关切,却瞬间将“不小心”、“疏忽”的帽子扣在了苏瑾头上。
王氏立刻板起脸,呵斥道:“苏瑾!你是怎么搞的?如此重要的家宴,竟这般不当心!这屏风毁了不说,岂不是怠慢了诸位夫人?”
一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苏瑾身上,带着审视、惋惜,或纯粹看热闹的意味。柳氏在席下急得脸色发白,苏珩更是气得要站起来反驳,却被苏瑾一个眼神制止。
苏瑾站在原地,脸上并无众人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她甚至没有立刻去看那污渍,目光先是在那惊慌的小丫鬟脸上停留一瞬,又淡淡扫过苏玥和王氏,最后才落在那片污渍上。
“二伯母,玥儿妹妹,不必着急。”她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这污渍来得蹊跷。”
“蹊跷?还能怎么蹊跷?”王氏冷哼,“分明是你自己毛手毛脚!”
苏瑾却不理她,径直走到桌屏前,俯身仔细看了看那污渍,又用手指轻轻捻了一下,放在鼻尖嗅了嗅。随即,她直起身,面向诸位夫人和老夫人,朗声道:“老夫人,诸位夫人明鉴。这污渍,并非油渍,而是掺了松烟墨的胭脂膏。”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刚才惊呼的那个小丫鬟,语气陡然转厉:“若是我没记错,你叫秋桂,是前几日刚调到前院伺候的?你袖口上沾着的胭脂色,和这污渍里的胭脂成分,倒像是一样的。而且,松烟墨气味特殊,方才我走近时,便闻到你身上有此味道。你能否解释一下,你一个负责端茶递水的丫鬟,袖口怎会沾染书画所用的松烟墨?又怎会恰巧,这墨混着胭脂,落在了我的屏风上?”
秋桂被问得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嘴唇哆嗦着,眼神下意识地瞟向苏玥的方向。
苏玥心中剧震,她没想到苏瑾观察竟如此细致,连墨的种类和丫鬟身上的气味都注意到了!她强自镇定,开口道:“瑾姐姐,即便秋桂身上有墨,也不能证明就是她做的啊?说不定是别人……”
“哦?”苏瑾打断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少许褐色的粉末,“这是前日,有人故意弄脏我份例绣线时留下的污渍,我悄悄刮下了一些。方才我比对过,气味、质地,与这屏风上的污渍,以及秋桂袖口的残留,一般无二。前日之事,老夫人已下令彻查,想必库房管事那里,还留着当时收缴的脏线作为证据。两相对照,不难查出这污渍的来源吧?”
她目光清凌凌地看向老夫人:“老夫人,前日您刚下令,不许任何人动孙女的绣具,今日家宴上就出了这等事。这分明是有人阳奉阴违,故意破坏绣品,欲使苏家在众位夫人面前丢脸!还请老夫人为孙女做主,严惩这背后主使之人!”
一番话条理清晰,证据链隐隐成型,直接将个人恩怨提升到了损害家族声誉的高度。
席间顿时一片寂静。几位诰命夫人交换着眼神,心中了然。这苏家内宅的争斗,看来比想象中更激烈。这苏二姑娘,不仅绣艺出众,心思缜密、临危不乱的本事,更让人刮目相看。
苏老夫人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前日刚下的命令,今日就被人当众打脸,这简直是把她的权威踩在脚下!尤其还是在这么多宾客面前!她盯着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秋桂,又瞥了一眼脸色发青的苏玥和王氏,心中怒火翻涌。
“好!好得很!”老夫人重重一拍桌案,“把这贱婢拖下去,仔细审问!看看究竟是谁指使她,敢如此胆大包天!”
立刻有两个粗壮婆子上前,将哭喊求饶的秋桂堵了嘴拖了下去。
苏玥身子微晃,几乎站立不稳,全靠王氏在旁暗中扶住。她知道,秋桂未必能扛住审讯,一旦招供……她不敢想下去。
经此一事,接下来的宴席气氛便有些微妙。苏玥再无人问津,反倒是几位夫人对苏瑾产生了兴趣,旁敲侧击地问了她几句关于绣法的问题,苏瑾皆谨慎得体地应答了,既不藏私,也不过分炫耀,分寸拿捏得极好。
家宴最终在不甚融洽的气氛中草草收场。
回到疏影院,柳氏长舒一口气,拍着胸口道:“可吓死娘了!瑾儿,你怎知那污渍是松烟墨和胭脂?又怎会提前备下前日的污渍粉末?”
苏瑾卸下发间唯一的银簪,语气淡然:“那日绣线被污,我便觉得不对劲。苏玥手段不会仅止于此,家宴她必会发难。所以我留了心,将污渍样本留下,以备不时之需。至于辨认墨和胭脂……娘,您忘了?外祖父家早年也做过笔墨生意,我小时候常去铺子里玩,对各种墨的气味还算熟悉。胭脂更是常见,混合后的颜色和质感,细看便能分辨。”
她说得轻描淡写,柳氏却知这其中需要何等的细心与远见。她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恍惚间觉得,女儿真的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需要她护在羽翼下的怯懦女孩。
“经此一事,老夫人对苏玥想必更为不满。”柳氏低声道。
“不够。”苏瑾摇头,眼神冰冷,“只要我们还留在苏家,只要苏玥还是受宠的嫡女,这样的算计就不会停止。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她打开那个装着二十两银子的小木匣,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银锭:“娘,明日您就去城东的‘砚记’当铺,找那位谢公子。告诉他,我接他的定制,但有三不绣:一不绣皇室纹样,二不绣大幅嫁衣,三不署名。若他同意,请他先付部分定金,并指明绣品内容和要求。”
她要开始主动攫取第一桶金,为脱离苏家铺路。
与此同时,苏府外院一间僻静的书房内。
谢砚听着小厮的汇报,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
“所以,她不仅绣艺压过了苏玥,还当场拆穿了污蔑,反将了一军?”他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是,公子。苏二姑娘心思之缜密,应变之迅速,实在令人惊叹。”小厮躬身道,“另外,秋桂已经招了,是苏玥姑娘身边的大丫鬟画屏指使她做的,许诺事成后给她十两银子,并调她到揽月轩当二等丫鬟。”
谢砚轻笑一声:“果然如此。苏玥这次,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他顿了顿,问道,“那幅被污损的桌屏,苏二姑娘如何处理了?”
“听说苏二姑娘回去后,并未丢弃,而是连夜拆了那处被污的缎面,用同色丝线以极细的针法,绣了一片与原有纹路融为一体的雪覆盖在松根处,巧夺天工,几乎看不出修补痕迹。”
“哦?”谢砚挑眉,眼底兴味更浓,“化腐朽为神奇?有意思。”他沉吟片刻,吩咐道,“明日若柳夫人来砚记,直接引她来见我。另外,贡品案的线索,可以适当放一点给苏瑾了。”
“公子的意思是?”
“给她递把刀,看她敢不敢用,怎么用。”谢砚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苏家这潭水,是时候搅得更浑一些了。而我们这位苏二姑娘,或许就是那条最能搅动风云的鲶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