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送来的那批天青色素罗与雨过天青绣线,质地果然非凡。苏瑾指尖抚过那冰凉滑腻的缎面,感受着丝线在光线下流转的温润光泽,连日来因忙碌和防备而略显紧绷的心神,也不由得为之一松。好的材料,对于绣者而言,如同良将得遇宝马,总能激发出更强烈的创作**。
她将全副心神都投入到了那幅《月下听松》的创作中。以天青为夜幕,月华用极细的银线与珠白丝线以“叠羽针法”绣出朦胧清辉,苍松则以墨绿、黛青丝线交错,用乱针绣出虬枝盘结的力道,松针根根分明。最妙的是积雪,她不仅用了月白、珠白,更在背光处掺入极少量的天青绣线,使得积雪仿佛真的映照着夜空之色,清冷剔透,意境幽远。
这幅绣品她绣得极慢,力求每一针都完美无瑕,这不仅是为了回馈谢砚的善意,更是她自身技艺的一次突破性尝试。她几乎隔绝了外界的纷扰,连瑾绣坊的日常事务,也多交由林绣娘和柳氏打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一日,苏瑾刚为《月下听松》的松针落下最后一组细密的针脚,正准备歇息片刻,却见林绣娘脚步匆匆地闯入工坊,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
“东家!不好了!”林绣娘声音发颤,甚至顾不得行礼,“咱们……咱们订的那批用来绣制李员外家小姐嫁妆的‘胭脂红’杭缎和配套的金线、彩线,全……全被扣下了!”
苏瑾心头猛地一沉,放下手中的绣针:“扣下了?被谁扣下?为何扣下?”李员外家那批嫁妆绣活,是瑾绣坊接下的最大一笔订单,定金已收,交货日期迫近,若此时原料出了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是……是漕运上的关卡!”林绣娘急得眼圈发红,“送货的船家捎来口信,说咱们的货船在过通州闸口时,被巡检司的人以‘货物清单与实物不符,疑似夹带私货’为由,强行扣下了!说是要彻底清查,少则十天,多则半月才能放行!可……可李员外家的婚期就在下月末,咱们哪里等得起啊!”
胭脂红杭缎并非寻常布料,颜色正,厚度佳,是绣制喜庆嫁衣的上选,一时之间难以找到同等品质的替代品。更何况,与之配套的金线、彩线也都是特意为这批嫁衣定制的颜色和粗细。
“货物清单与实物不符?”苏瑾眸光骤冷,“我们通过外祖父家旧识联系的丝商,是几十年的老字号,信誉卓著,绝无可能出这种纰漏。”
“奴婢也是这么说!”林绣娘道,“可那巡检司的人咬死了不放,说是按规矩办事!船家偷偷塞银子打点,对方都不收,摆明了是故意刁难!”
故意刁难……苏瑾瞬间明白了。这绝非偶然!是王氏和苏玥!她们见毁坏绣品名声不成,便使出了这招釜底抽薪之计!直接掐断她关键订单的原料供应!若是无法按时交付李员外家的嫁妆,不仅要把吃到嘴的定金吐出去,更要支付巨额的违约金,瑾绣坊刚刚建立起来的信誉也将毁于一旦!这一招,比之前的污蔑更加狠毒,直击要害!
“东家,现在可怎么办?”林绣娘声音带着哭腔,“李员外家催得紧,若是误了工期,咱们赔钱事小,这招牌可就砸了啊!坊里的姐妹们也都心急如焚……”
苏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惊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深吸一口气,脑中飞速运转。
通过正常渠道申诉?巡检司咬定“按规矩办事”,层层申诉上去,耗时日久,根本来不及。
重新采购原料?且不说短时间内能否找到同等品质的胭脂红杭缎和特定丝线,就算找到,价格必然飞涨,而且工期也必然延误。
对方既然敢这么做,必然是打点好了关节,寻常手段难以疏通。
“林娘子,你先别急。”苏瑾沉声道,“坊里一切照旧,安抚好各位绣娘,李员外家那边的绣活,能用现有料子先做的部分继续做,不要自乱阵脚。原料的事,我来想办法。”
送走六神无主的林绣娘,苏瑾在工坊内踱步。对方此举,算计精准,掐准了她时间紧迫、申诉无门的弱点。她必须找到一个能绕过巡检司,或者能直接施加足够压力让对方放行的人。
谢砚!她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这个名字。他身份神秘,能量不小,或许有办法。但上次他已相助良多,此次又开口求援……苏瑾有些犹豫。人情债,最是难还。
然而,眼下形势比人强。瑾绣坊是她和母亲、弟弟未来的希望,绝不能就此垮掉。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信纸,斟酌着措辞。她没有哭诉,也没有直接请求帮助,只是客观陈述了原料被巡检司无故扣留、可能导致绣坊违约破产的情况,并询问谢砚是否了解通州闸口巡检司的关节,或者有无其他渠道可以尽快寻到同等品质的胭脂红杭缎应急。
信写好后,她让青黛立刻送往砚记当铺。
等待回信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苏瑾表面上依旧镇定,指挥若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的焦灼如同暗火灼烧。李员外家派来询问进度的管事,语气已带上了不满。坊内绣娘们虽然依旧在赶工,但气氛明显压抑了许多。
就在苏瑾几乎要绝望,开始考虑是否要动用那笔作为“保命钱”的宫中赏银去黑市高价搜罗原料时,青黛终于带着谢砚的回信回来了。
信很简短,只有两行字:
“通州之事已知,三日内料必达。勿忧。”
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询问细节,只有这斩钉截铁的十二个字。
苏瑾握着信纸,久久不语。心中一块巨石骤然落地,随之涌起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绝处逢生的庆幸,有对谢砚能量的惊异,更有一种欠下大人情的不安。
他究竟是谁?为何屡次相助?他所图为何?
这些问题依旧没有答案。但此刻,苏瑾只能将这份疑惑与感激暂且压下。
果然,第二天下午,两辆满载着货物的马车便停在了瑾绣坊的后门。押车的是一个面容普通、眼神精悍的汉子,他只说是受人所托送货,核对清楚清单后,便干脆利落地带人卸货离开,多余的一句话都没有。
林绣娘和柳氏带着人清点货物,不仅之前被扣的那批胭脂红杭缎和金线、彩线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甚至还多出了几匹同样品质的上等缎料和几捆额外的丝线,像是作为“延误”的补偿。
“这……这真是……”柳氏看着堆满小半个库房的料子,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林绣娘更是对着那失而复得的胭脂红杭缎摸了又摸,喜极而泣:“回来了!都回来了!东家,咱们有救了!”
绣坊内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更加高涨的干劲。
苏瑾站在库房门口,看着眼前景象,心中却并无太多喜悦。她知道,这次危机虽然度过,但也彻底暴露了瑾绣坊的脆弱——它就像一棵刚刚扎根的树苗,看似生机勃勃,却经不起有心人的刻意摇撼。
谢砚的帮助如同及时雨,但她不能永远依靠别人。
“林娘子,”她转身,语气严肃,“从今日起,所有重要原料,尤其是用于大额订单的,必须建立双渠道采购备份。同一批料,分两家、甚至三家可靠的供应商同时采购,分批、分路线运送入库。此事由你亲自负责,务必谨慎。”
她要未雨绸缪,绝不能再让任何人掐住她的命脉。
揽月轩内,苏玥正等着瑾绣坊违约破产的好消息,却等来了原料安然送达、绣坊恢复正常的噩耗。
“怎么可能?!”她霍然起身,脸色铁青,“巡检司那边舅舅不是打点好了吗?怎么会突然放行?!”
画屏战战兢兢地回道:“奴婢打听过了,说是……说是上头直接下了命令,巡检司的人也不敢违逆……”
“上头?哪个上头?”苏玥尖声问道,心中却已有了一个模糊而令人恐惧的猜测。能有如此能量,能让巡检司立刻放行的……除了他,还有谁?
谢砚!又是谢砚!
一股混合着嫉恨、恐惧和无力感的狂潮瞬间将她淹没。她瘫坐在椅子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而不自知。
“苏瑾……你究竟有什么魔力……”她喃喃自语,眼神空洞中带着一丝疯狂。
王氏闻讯赶来,看着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听了事情经过,脸色也是难看至极。她比苏玥更清楚,能轻易调动这等关系意味着什么。那个谢砚,对苏瑾的维护,已然超出了寻常的欣赏。
“玥儿,”王氏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凝重,“这个苏瑾,怕是……动不得了。”
至少,在摸清谢砚的底细和真正意图之前,不能再轻举妄动了。
苏玥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甘和怨毒:“动不得?难道就任由她骑在我头上?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王氏看着状若癫狂的女儿,心中第一次升起一股无力感。这场嫡庶之争,似乎正朝着她们无法控制的方向滑去。
而苏瑾,在经历了这次釜底抽薪的危机后,非但没有被击垮,反而更加清醒和坚定。她知道,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但她必须让自己和瑾绣坊,变得更加强大,才能在这暗流汹涌的世道中,真正站稳脚跟。
柳暗花明又一村。危机暂解,但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