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闸口原料被扣一事,虽在谢砚的干预下有惊无险地化解,却如同一记警钟,在苏瑾心头重重敲响。依靠外力终非长久之计,瑾绣坊若想真正立于不败之地,必须自身筋骨强健,建立起一套足以抵御风雨的规矩和壁垒。
她没有沉湎于后怕或是对谢砚的过度依赖,而是立刻将全副精力投入到绣坊的内部整顿与长远规划中。
首先便是原料采购渠道的加固与拓展。她亲自修书数封,通过柳氏外祖父家的老关系,与江南另外两家信誉卓著的丝商和一家专供顶级金线的工坊搭上了线。正如她对林绣娘所言,重要原料必须建立“双渠道”甚至“三渠道”备份,同一批订单的用料,分由不同供应商、不同路线、不同时间送达,最大程度降低被人一锅端的风险。同时,她开始着手在京城寻觅可靠的二级供应商,以备不时之需。
其次,便是人才的培养与制度的完善。那批失而复得的胭脂红杭缎,最终在李员外家小姐婚期前,完美地变成了流光溢彩的嫁衣、帐檐和各类陪嫁绣品。当李员外家派人来取货时,看到那精美绝伦、针脚细密、寓意吉祥的绣品,所有的不满都化为了惊叹和满意,不仅爽快支付了尾款,还额外封了一个厚厚的红封作为谢礼。
这次成功的交付,极大地鼓舞了绣坊上下的士气。苏瑾趁热打铁,正式颁布了《瑾绣坊规》。坊规不仅明确了奖惩制度(如之前的勤勉奖、巧思奖),更详细规定了从图样设计、原料验收到成品检查的每一道流程标准,要求每一件出自瑾绣坊的绣品,都必须达到“无错针、无线头、配色雅、意境佳”的基准。她甚至设立了“质检”一职,由最为细心严谨的赵娘子担任,拥有对不合格绣品的一票否决权。
此外,苏瑾开始有意识地培养林绣娘的管理能力。她将更多日常庶务、绣娘调度、普通订单接洽等权力下放,自己则专注于高端定制图样设计、特殊针法研发以及与重要客户的关系维护。她深知,一个作坊若只系于一人之身,终究难以壮大。
这一日,苏瑾正在工坊内完善一幅为城西一位告老还乡的翰林夫人定制的《青绿山水》屏风绣样,青黛引着一位面生的、衣着体面的嬷嬷走了进来。
“东家,这位是永嘉长公主府上的管事嬷嬷,姓严。”青黛介绍道。
永嘉长公主?苏瑾心中微凛。这位长公主是当今圣上的胞妹,地位尊崇,且性子爽利,眼界极高,她的青睐或是厌恶,在京城贵妇圈中都有着不小的影响力。
苏瑾连忙起身见礼。
严嬷嬷约莫五十岁年纪,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她并未过多寒暄,目光直接落在了苏瑾身后绷架上那幅尚未完成的《月下听松》上。天青的底色,清冷的月光,苍劲的积雪松柏,那种孤高而又生机勃勃的意境,让严嬷嬷的眼神微微一动。
“苏东家不必多礼。”严嬷嬷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老身奉长公主之命前来。长公主素闻苏东家绣艺非凡,近日偶得一幅前朝古画《秋山访友图》,甚为喜爱,欲以绣品形式留存。听闻苏东家擅将画意入绣,不知可否接下此单?”
苏瑾心中一动。为长公主绣制心爱古画,这不仅是莫大的荣耀,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若能得长公主一句夸赞,瑾绣坊在高端客户中的名声将彻底打响。但风险同样巨大,长公主眼光挑剔,若绣品不能完美还原画作神韵,甚至稍有偏差,后果不堪设想。
她沉吟片刻,并未立刻答应,而是谨慎地问道:“承蒙长公主殿下抬爱,民女不胜惶恐。不知民女可否先瞻仰一下画作?以便斟酌能否胜任。”
严嬷嬷对苏瑾的谨慎似乎颇为满意,脸色稍霁:“画作已带来,就在门外车上。苏东家可随老身一观。”
当那幅《秋山访友图》在工坊内缓缓展开时,苏瑾不禁屏住了呼吸。画作笔墨酣畅淋漓,秋山叠嶂,红叶如火,一老者策杖访友,小桥流水,意境高远旷达。这不仅是技法的挑战,更是对画境理解与转化的考验。
“长公主希望绣品能最大程度保留原画的笔墨气韵,但又要发挥绣品独有的光彩与质感。”严嬷嬷在一旁说道,“工期不限,但求尽善尽美。用料不惜成本。”
苏瑾仔细观摩着画作的每一处细节,心中飞速盘算。用传统的平绣难以表现山石的皴擦感,或许可以尝试结合乱针绣和滚针绣……红叶的层次需要用多种红色丝线渐变……人物的神韵更是关键……
“嬷嬷,”苏瑾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坚定,“此画意境高远,民女不敢说有十分把握,但愿倾尽全力一试。只是需事先言明,绣品终究不同于笔墨,民女会在忠于原画的基础上,略作调整,以更适合针线表现。”
严嬷嬷深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长公主亦非迂腐之人,只要神韵不失,允你酌情调整。如此,便说定了。所需用料清单,稍后请东家列出,自有公主府备办。”
送走严嬷嬷,苏瑾握着那份沉甸甸的委托,心潮澎湃。这无疑是瑾绣坊开业以来,最具分量的一笔订单。
接下长公主订单的消息不胫而走,再次在京城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这一次,质疑的声音少了许多,更多的是好奇与期待。连永嘉长公主都认可了苏瑾的技艺,谁还敢轻易贬低?
苏瑾将绣坊日常事务完全交给了林绣娘,自己则全身心扑在了《秋山访友图》的绣制上。她先花了足足五天时间,仔细临摹原画,揣摩其笔墨浓淡、构图疏密、气韵流动。然后才开始在特制的宽大绷架上,用公主府送来的顶级湖绉为底,进行绣制。
她摒弃了完全模仿水墨的灰黑色调,而是选用了一系列极为雅致、饱和度低的色系来表现秋山的苍润——黛青、赭石、秋香、灰绿……以不同针法表现山石的质感。红叶部分则用了从朱磦到胭脂红的七八种红色丝线,以套针和抢针结合,绣出灼灼其华、层次分明的效果。最难的是人物与流水,她将丝线劈得极细,以近乎微雕的功夫,绣出老者衣袂的飘举和流水的潺湲意态。
这一次,她没有闭门造车。每隔旬日,她会请严嬷嬷过目进度,虚心听取意见。严嬷嬷起初还带着审视,后来见苏瑾不仅技艺超群,更能理解长公主的喜好和画作精髓,态度也渐渐缓和,甚至偶尔会提点一两句。
就在苏瑾潜心创作之时,苏玥与王氏也得知了她接下长公主订单的消息。这一次,两人甚至没有力气再愤怒,只剩下一种深切的无力与恐慌。
“连永嘉长公主都……”苏玥坐在窗前,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娘,我们是不是……再也奈何不了她了?”
王氏面色灰败,沉默良久,才涩声道:“她如今羽翼已丰,又有谢砚和长公主这般人物青眼相加……我们若再贸然动手,只怕会引火烧身。”她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那个她们曾经可以随意拿捏的庶女,已经成长到了她们需要仰望的高度。
“那我的太子侧妃之位……”苏玥的声音带着哭腔。
王氏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太子那边,因着苏瑾近来风头太盛,对苏玥似乎也不如以往热络了。此消彼长,形势已然逆转。
三个月后,《秋山访友图》绣品终于完成。
当最后一针落下,苏瑾几乎虚脱。但她看着绷架上那幅既保留了原画神韵,又因丝线光泽和独特针法而更添华彩与生机的绣品时,所有的疲惫都化为了巨大的成就感。
严嬷嬷陪同永嘉长公主亲自前来验收。长公主年约四旬,保养得宜,眉宇间自带一股皇家威仪与洒脱之气。她站在绣品前,静静地看了许久,久到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终于,她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因连日劳累而略显清瘦、但眼神依旧清亮的苏瑾身上,唇角微微扬起一个赞赏的弧度。
“好!”长公主的声音清越有力,“移步换景,气韵生动,更难得的是这份理解与匠心!苏瑾,你果然没有让本宫失望!此绣品,深得本宫之心!”
她当场赏下黄金百两,并一副赤金镶宝的头面,更对左右道:“日后本宫府上所需绣品,皆由瑾绣坊承办。尔等也当多学学苏东家这般,以技立身,精益求精之心!”
长公主的金口玉言,如同最有力的宣言,瞬间传遍了整个京城上层圈子。
瑾绣坊,苏瑾。这两个名字,伴随着《江山万里》的豪迈、《月下听松》的清雅以及如今《秋山访友图》得到长公主盛赞的荣耀,真正地名动京华,再也无人能够忽视。
雏凤清声,其音已震于九天。
苏瑾站在瑾绣坊的门前,看着往来宾客钦羡赞叹的目光,心中一片澄澈与坚定。她知道,她终于在这座权力与财富交织的城池中,为自己和至亲,挣得了一方虽不算大,却足够安稳、足够自由的天地。
然而,她也同样清楚,站得越高,觊觎的目光也会越多。未来的路,仍需步步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