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心里如何想,贾荞面上不露,只笑道:“叔叔放心,我知道了。”
冯紫英问说:“这事儿如今到底是个什么说法,我零散散乱糟糟的听了一些,也糊涂着,这买卖到底还做得做不得?”
宝玉不爱听这些,闻到近旁伺候的丫鬟身上有梅香,拉着她的手从她的胳膊细嗅到项窝,问她用的什么香露。
丫鬟回说她不用香露,大约因为常在梅林里伺候,身上便染了梅香。
宝玉信以为真,又问她别处几个包房有什么妙处。
贾荞回说:“叔叔是自己人,我不愿咬文嚼字,编些虚头巴脑的场面话应付叔叔,叔叔若信我,我只说两件,其一,这买卖当然做得,否则皇上直接一纸令下,全禁了去,何必还要委任我做官,其二,锦绣园的东家今儿见到了一份协议,协议上明写的都算不得要紧,叫他只管应下,以免耽误了后头真正要紧的、好事儿。”
贾荞的话指点得很明白,冯紫英是懂规矩的,没再深问。
毕竟话说到此处,若最后贾荞骗了他,那不说他们二人的私交,就是两府上,也要生出龌龊,至于更大的层面上,可能就是贾荞不自量力的交恶了一个庞然大物。
冯紫英笑道:“我自是信你的,这些生意上头的事儿,我不大明白,到时候只能如数转告,若他们愚钝,也听不明白,还望荞哥儿能看在我的面儿上,再提点一二。”
贾荞笑举杯敬他,爽快应道:“叔叔开口,自是没有问题。”
至此,今儿酒席的话才算说到了,接下来三人评点菜肴,又说了些闲话,至天落黑时,方宾主尽欢的散席。
见贾荞在来富的伺候下戴上帽子、系上斗篷,宝玉后知后觉的想起一件事儿,“咦,茗烟呢,茗烟哪里去了?我怕你认不得冯大哥的小厮,就吩咐茗烟在门口等你,你来时看见他没有?”
贾荞只讶异的抬眸,看向来富。
来富迅速站到二人面前,朝二人哈着腰,殷勤小意的解释道:“哥儿太好认,因为、就连我们几个小厮,也有许多人面熟,虽则今儿是私宴家宴,可传到那些个御史耳朵里,怕又要生出事端,到时叫老爷知道,只怕还要连累宝二爷,所以我们几个私底下做主,问了管事,从后门进来了,但想着冯大爷和宝二爷必会吩咐人在门口等着,所以后头也叫人悄悄儿去前头寻过,只是茗大爷那会子可能不巧正去解手了,就错过了,这园子又是没有主子带就进不来的,所以……”
来富说完跪下磕了个头,“是小的自作主张,还望哥儿和宝二爷饶恕这一回。”
贾荞听罢皱眉,并不很愿饶过的模样。
倒是宝玉,听得‘老爷’两个字,连醉意都去了七分,直夸他想得周到,很该这样,叫贾荞不要怪他。
“我并不缺人伺候,只是想起了,才问一句,不是他们的错,我那几个小厮我知道,都是惯爱偷懒的,我有时有事都寻他们不到,才正经该教训教训。”
宝玉劝了两回,冯紫英也劝了一回,贾荞才勉强道:“看在宝二叔的面儿上,这次便罢了,再有二次,两罪并罚。”
来富并不辩驳叫屈,连声答应了,谢过宝玉,又谢冯紫英和贾荞。
宝玉见他这样恭敬有礼,做事又周全妥当,暗道人不可相貌,这人长得粗鄙,品性却温厚纯良,又有玲珑心窍,倒也难得。
这些话说过便罢,一点儿小插曲,冯紫英和宝玉并不放在心上,而后兵分两路,贾荞自从后门离去,宝玉和冯紫英去前面乘车骑马。
不想二人刚同自个儿的仆从小厮们会合,茗烟就青肿着一张脸跳出来喊冤。
宝玉方回到五六分的醉意,又被他惊去了三分。
只见茗烟别处还好,但一双眼睛都挨了重拳,乌黑两个圈,再有嘴巴舌头不知被人怎样教训过,红肿了一个大圈,舌头捋不直,边说话边痛的倒吸凉气,眼泪鼻涕具下。
一气质极儒雅,仪容五官也带着文气的酒楼管事陪站一旁。
“这是这么了?”宝玉一时怜他可怜,又恼他不体面。
“求饿也给撸才捉住啊!最先楼颠大欺咳,咳咳咳咳。”茗烟被呛了口水,好一通咳。
“你这说的什么?”宝玉看向李贵和周瑞几个,“有回话清楚的没有?”
李贵示意扫红几个把他拉开,上前一步回话道:“回爷的话,我们过来时,茗烟已经这般,我们问了茗烟,茗烟说他听爷的吩咐在门口等荞哥儿,久等不到,就想先进去给爷回个话,不想酒楼的伙计不让他进去,双方就争辩了几句,推攘起来,茗烟一个人争不过,只好到外头找个避风雪的地方等爷,不想刚走出酒楼不远,就被人从后头蒙了脸拖走,再之后,就是这般模样了。”
“酒楼的人怎么说?”
宝玉见识了醉贤楼后园的雅致,私心里就不大相信酒楼的伙计会这般凶横无礼,又见酒楼前面的一个普通管事,都有这样的从容气度,并不畏惧讨好,急于分辩,心下更不信了。
李贵回道:“我们问过了酒楼的管事和伙计,伙计说茗烟硬要强闯进去,但酒楼有规定不许,便拦住了茗烟,茗烟叉腰对他们破口大骂,他们不敢还嘴,只拦在前头,请茗烟到外头说话,不要高声扰了楼里的客人,茗烟只更气,对他们动起手来,伙计们也不敢还手,只制住他,将他架到了外头,至于再后头,酒楼里忙得很,他们都没得空闲,就是有空闲,也万不敢对酒楼的客人动手。”
宝玉知茗烟平日在外跋扈惯了的,立时就信了酒楼的说法。
茗烟呜呜呜流着泪叫冤,宝玉心里只剩下恼,见气质不俗的酒楼管事在前,相交多年的好友在侧,掩下恼怒同酒楼管事道:“你进去吧,是我的下人不懂事,不与你们相干。”
那管事只作揖回道:“某等在这里并不为别的,只忧少爷听了俗务,忘了梅香,故此特地让人为少爷折了一枝梅花送来。”
管事侧头望了一眼,果有一个相貌极清丽俊秀的年幼小厮捧了一枝带雪的红梅上前。
宝玉原听了那管事的话,心中就觉羞惭,又见这小厮一副女儿之态,羞羞怯怯看来,更觉无地自厝,忙接过红梅,认真回了半礼,请他们自去,而后伸手半掩面快步登车叫走。
马车走出一段,宝玉想起好友,打起车帘同冯紫英叹道:“原还想着这样的好地方,以后必要再去过,尤其夏天,乘那夏蝉听渔唱,该是何等有趣,谁知底下的奴才做出这样的蠢事,倒叫人家给我赔罪,唉,叫我也没脸再来了。”
冯紫英只笑道:“你若喜欢,只管再去就是,你若不去了,只怕反叫人家担心是不是得罪了你。”
宝玉一愣,点头道:“你说得很是。”
举着红梅,想着方才那小厮的情态怔怔出神。
冯紫英知他的痴症,同他告了辞,前头分路自回府去了。
至于茗烟回府时,被特意聚集了许多小厮仆人,等在门口看他笑话的来富和周盛很是嘲笑了几句,只觉得被人当众踩了脸皮,恨红了眼,待到宝玉与他算账时,他便又牵扯起贾荞来,说是贾荞指使周盛他们打的他。
宝玉只更恼了,冷笑道:“你是不是还要说,是荞哥儿故意绕过你进去,才叫你和酒楼的人起了冲突?”
茗烟恍然大悟,跳脚笃定道:“也!就丝嗻样!他们嗐喔!”
宝玉冷笑,“是吗?不若我们再去酒楼问问,是人家故意避开了你,还是你躲懒,不把我的吩咐放在眼里,跑去顽乐了?”
茗烟心里暗暗叫苦,他将醉贤楼的一众管事伙计都得罪狠了,他们哪里会替他说话。
宝玉道:“你身上的脂粉味,你凑近时我便闻见了,不知去哪里与人斗狠挨了打,还要拿话来哄我,你平日里爱说荞哥儿的坏话,把他说得妖魔鬼怪一般,我只当听笑话,没同你计较,可我没想到你如今越发了不得,连主子哥儿也敢诬告了,你受了伤,我也不罚你了,只我这儿受用不起你的伺候了,你走吧。”
这话,比打茗烟二十板子还叫人害怕,茗烟扑通跪下,咿咿呀呀的直磕头求饶,鲜血混着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宝玉见他如此这般,想起从前的情谊,又想起前头被他冲动撵出去的茜雪,到底心有不忍,“罢了罢了,再有下次,我必不再容你。”
说罢摔袖而走,想去梨香院寻茜雪,可想起她重入府后的疏远客气,又闷闷不乐,回房里想找一两件旧物睹物思人,又遍寻不到,反惹了袭人几个。
“这是怎么了,才宝贝一样捧了枝红梅回来,叫我们好好儿伺候着,这会儿又要寻什么旧物,爷若是嫌我们伺候得不好,也不必寻什么旧物,只管去梨香院寻旧人,或是再换新人来就是了。”
宝玉被一通抢白,之后吵嘴发狠,各自委屈落泪,又低头哄人和好,自不必提,只说醉贤楼里,今儿还另有一场热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6章 诬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