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能瞧见醉贤楼的时候,来富先是一愣,而后转头同周盛好一阵歪嘴挤眼挑眉。
周盛冷眼瞧他,“你抽疯了?”
“不是,”来富摇头,回头瞧了眼马车车厢,身子向周盛侧倾,朝醉贤楼的方向歪嘴,“茗烟,宝二爷的小厮在醉贤楼的门口,应该是在等咱们。”
“嗬。”周盛眯眼捏了捏拳头,回头评估了下能不能找回场子,他们这边除他和来富外,还有赵家栋驾车,包铁四个在四角护卫。
周盛小声道:“别的不管,茗烟和扫红那几个嘴贱的,我非得好好儿扇他们几巴掌。”
来富笑眯了眼,哪儿会劝人,只觉得解气,“非得叫他知道咱们的厉害!”
赵家栋无奈的看着他二人,张嘴无声说了个人名。
两人一下子熄火了。
周瑞,周盛他爹,也是宝二爷的跟班,宝二爷这般出门会友,他必定也跟来了。
两人皱眉思索,怎么能绕过哥儿和宝二爷还有周瑞几个,给他们个教训,就这么放过这个机会,实在舍不得。
来富在衙门时常和张大中几个一处混,又爱串门子聊闲天,听说了许多有的没的故事,眼下这会儿,还真叫他想到了主意。
来富嘿嘿一笑,冲周盛挑眉扬头,操纵马儿靠近车窗,朝内禀道:“爷,您穿着官服,是不是不好在外吃席?”
贾荞只淡声道:“你想说什么?”
来富顿时有种心思被看穿的惊慌,疯狂转动脑筋努力把话说得合理。
“小的是想说宝二爷和冯大爷虽说会定包房,但爷穿着官服,只怕一下车就有不少人瞧过来,小的怕外头乱传话不好听,又想醉贤楼那么有名的酒楼,平日肯定没少接待贵客,不如小的去问问,有没有什么后门,马车能直接驶进去的,叫哥儿进到里头再下车,虽不知里头能不能绕过大厅直接到包厢,但大厅总比大街上的人少些,也有身份知分寸些。”
里头过了一会儿,才传出一声悠悠的笑,“可以,去问吧。”
来富顿时不心虚了,趾高气昂的朝周盛和赵天栋比划。
这可是哥儿允了的!
周盛嘴角扯出一抹狞笑。
赵天栋直接掉转方向。
这一边,茗烟在醉贤楼门口百无聊赖的等着,并未四下张望,他们到时瞧见他自会过来。
直到又等了一阵,见离散衙的时辰已过去了三刻钟,才皱着眉,往远处看了一眼,一时心里又想,他们不敢一句话不说爽宝二爷的约,便又安心等着,只恶意猜测贾荞是不是差事没办好,被上官留下训话了,又想他是不是见他们爷请他吃饭,就以为他们爷要求着他,所以故意拿乔。
一面觉得贾荞眼皮子浅,一面倒更安心等着了。
另一边,贾荞在醉贤楼后头的院子里下了车。
这醉贤楼说是楼,但后头修的园子极大,前头的醉贤楼分明临街,在此处却一点儿听不到街上甚至楼里的喧哗,再看一旁,已停了好几辆马车。
一旁伺候的伙计瞧见他身上的官服,恭敬又熟稔的上前笑问:“大人约在了哪一处?若是定了房间,这里有路可以直接过去,不必去前头绕路。”
真是伶俐的伙计。
贾荞道:“我同宁国府的宝二爷、神武将军家的大爷有约。”
伙计笑回道:“两位爷在冬霁楼,小的领大人过去。”
贾荞点头。
赵天栋带着包铁四个准备去外头吃饭。
伙计作揖赔罪道:“请大人见谅,因园子不大,怕人多冲撞了贵客,所以一位客人只能带一个小厮进去,还请大人见谅。”
周盛怒目,这话分明是假话,这园子还小?二门外停了五六辆马车并二十几匹马儿都还宽敞得很,可想而知里头会有多大。
来富却很是善解人意的笑着上前半步,示意没有问题,他跟着主子进去。
若是往常,周盛定不让他,但今儿,哼,周盛退了一步,向贾荞告退。
来富轻咳了一声,周盛以为他要嘚瑟,皱眉望来,却见来富比了比拳头,周盛了然,嘴角带笑,步子加快了许多。
伙计站到侧前方引路,边往里走边介绍道:“从这儿到冬霁楼大约要走一刻钟,天冷路远,可要为大人叫一顶小轿或一个肩舆来?”
贾荞道:“肩舆吧,正好赏赏园内的景色。”
伙计答应着走进二门,二门内现就有两个伙计候着,并一顶小轿和一个肩舆。
伙计朝肩舆瞧了一眼,另两个伙计便抬了肩舆过来。
贾荞坐上去,肩舆稳稳的被抬起,先头的伙计道:“到冬霁楼。”
两个伙计便抬着贾荞不急不缓,极平稳的往冬霁楼去。
这园子果真不小,绕过影壁,又走过假山,经过竹林,才走到一个湖边,湖心有亭,湖边停着一艘小楼船,并两个竹筏,湖对岸是挂满银条的柳树林,隐隐可见其中的楼阁。
“那几处也是包房?”
伙计笑回道:“是,我们园子里一共四个包房,那楼船名夏蝉,湖心亭名渔唱亭,两处合称为渔唱阁,柳林里那个是苏堤居,大人要去的冬霁楼在半山梅林里,还有一个明月楼修在园子的最高处。”
贾荞的肩舆沿着湖边走了一段,穿进了恍若冰雪世界的柳树林里,又绕过一个假山,走进了一片开得正好的梅林,沿着小路蜿蜒而上,到了半山一处装着玻璃窗的仿西洋样式的精巧建筑。
伙计笑禀道:“大人,到了。”
贾荞点点头,他已经看到了,宝玉正和一个身姿挺拔长相英气的男子站在窗边赏景,也看到了他。
“荞哥儿。”宝玉招手唤他。
伙计躬着身子带着另两个伙计退走,贾荞带着来富入内。
屋内虽开着玻璃窗,但烧着火墙,极暖和,其间还有似有若无的梅花香气,好似真个儿从窗外飘进来的一般。
屋里除宝玉和那男子外,另有四个酒楼的丫鬟,并两个俊俏年少的伙计在内伺候。
宝玉拉了男子过来为他二人介绍,“冯大哥,这是我侄儿贾荞,荞哥儿,这便是我同你说过的神武将军家的大公子。”
两人互相见了礼。
“冯公子。”
“贾大人。”
贾荞笑道:“叔叔同我二叔一样,唤我荞哥儿就好,只是我却犯了难,叫叔叔,怕您嫌我叫得老了,称哥哥又怕不尊重。”
毕竟冯紫英虽气质较宝玉成熟稳重许多,但也只有十六七岁。
冯紫英哈哈笑道:“我私心里倒愿意你唤我哥哥,只是我父亲你世伯公,你又该如何称呼。”
贾荞点点头,“懂了,冯叔叔。”
又可惜道:“原以为能长长辈分呢。”
冯紫英和宝玉俱被他逗得笑了。
贾荞去掉帽子和斗篷给来富,冯紫英同宝玉笑道:“怪道他年纪小小就能在都城里闯出名声,果然有趣。”
三人入座,丫鬟给三人上了热茶,来富站到贾荞身后伺候。
冯紫英和宝玉先前已经点好了菜,冯紫英叫伙计报与他听,笑道:“你叔叔不知你爱吃什么,所以随意点了些,若没有你爱吃的,只管再叫。”
贾荞笑听了,只让伙计不必报,“叔叔点的必定都是好的,就好比这地方,我从他们门前经过多少次,只这回才知道这里头别有洞天。”
宝玉点头笑道:“可不是,他们前面那楼里我也去过几次,也是今儿才知道后头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冯紫英朝伙计抬了抬手,示意开宴,同二人笑道:“这酒楼是南边的商人开的,他们那儿的人,你们也知道,惯爱修园子的,我也是有一次同几个南边过来谋职的人吃酒,才知道这处所在。”
此时,三人的茶水都已吃过一开,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他们这处小楼在半山腰,于梅林之中,又俯视梅林,透过玻璃窗,看白雪纷飞,又看点点嫣红,红梅傲着白雪,世界干净极了,也美极了。
宝玉一时看呆了。
冯紫英笑道:“宝兄弟若喜欢,得空儿咱们再约着来就是,只是荞哥儿大约就不好请了。”
宝玉回过神来,还没弄明白,贾荞已笑回道:“叔叔不愿请我,反派我的不是,这是何道理?”
冯紫英笑道:“我哪儿敢派大人的不是,只是听说你如今公务繁忙得很。”
贾荞举起茶盏笑道:“再繁忙,喝茶吃饭的时间总是有的,何况又是这样的好茶。”
说完,笑着浅抿了一口。
冯紫英笑赞道:“荞哥儿这话说得明白。”
转头同一旁的伙计吩咐道:“去催一催菜。”
宝玉提议道:“好茶好菜不可辜负,好景亦不可辜负,咱们不如就这落雪梅林来作诗连句如何?”
冯紫英笑着垂眸饮茶,余光却看着贾荞。
贾荞笑摆手道:“饶了我吧,我字还没认全呢,哪里记得住那些韵脚韵律的。”
宝玉劝道:“咱们私底下作着顽的,自不必讲究那些规矩,你就说一句‘山中突下雪’,也是通的。”
贾荞只笑着摇摇头,并无兴趣。
冯紫英笑道:“你我都是出来放松玩耍的,何必叫荞哥儿像被叫来考校学问一般?”
宝玉立时就理解了贾荞的不愿,他又素来没架子,当下便拍头懊恼道:“呀,怪我,是我说错话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竟忘了这个,一会儿酒菜上来了,我先罚酒一杯,算是给荞哥儿赔礼。”
贾荞只笑说宝二叔言重了。
说着酒菜就上了来。
宝玉果然先自斟一杯罚了酒,后贾荞以茶代酒,三人又同饮一杯。
酒罢三四巡,菜上五六道后,宝玉隐隐有些醉了,冯紫英谈起了贾荞在衙门里一些无伤大雅的传闻。
宝玉这才知晓他带了落地灯和玻璃屏风到衙门,道:“你说的那个落地灯我也没见过,倒是知道琏二嫂子有一架玻璃炕屏,可是那个?”
贾荞摇头,“不是,那是炕上用的,我那屋子小得很,只能用炭盆取暖,在美人榻上午睡,哪里摆得下那个。”
宝玉好笑道:“你带屏风,就为了午睡?”
贾荞抬眉,不然呢。
冯紫英笑道:“等你高升了,有了厅堂,就可辟出半间来做卧房了。”
贾荞叹道:“唉,两间屋子,要待客要办公还要给师爷留地方,也就能勉强挤出半间卧房,连放个马桶如厕的地方都没有。”
见两人表情古怪,极力忍笑的模样。
贾荞塌下肩道:“罢罢罢,谁叫我年纪小,做不得大官,也只好先将就着了。”
宝玉再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手搭到他的肩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荞哥儿,你真是,有志气,你,太有志气了。”
宝玉笑着伸手抹掉眼泪,他从前还疑过他小小年纪就去做官,是个禄蠹,如今看来,他还和从前一样。
哪个当官是为了睡觉的。
“等你,有了厅堂,我送你,一张床。”
冯紫英笑着接过话道:“那我送马桶?”
宝玉越发笑得止不住。
冯紫英笑道:“算了,那个不雅,我送你……”
贾荞笑道:“先送我祝福吧,祝我早日有厅堂。”
冯紫英笑着举杯敬他,“这个不用你说,我们自都是希望你好的。”
贾荞笑点点头。
冯紫英略偏向他,低声笑道:“我们府上在户部后面有一处小院子,院子不大,好在离六部衙门都近,日常能过去歇息,明儿我要人把地契给你送去。”
“这……”贾荞道:“无功不受禄。”
好似拒绝,但并不坚决。
不好意思居多。
冯紫英笑道:“咱们两家府上常来常往,彼此送了多少好东西,这个算得了什么,再说,我这儿也有一件事,想请荞哥儿帮忙。”
“您说。”贾荞只举着杯子带笑听着,不知他为哪一家说项。
好多后头的人,转了有好几道弯儿,若不自个儿跳出来,都是轻易查不到的。
冯紫英道:“盛世嘉园,那后头的东家求到我了这儿,我推脱不过,所以想请荞哥儿看在我的面儿上,看顾些。”
贾荞脑子里迅速划过关于盛世嘉园,他的人查到的信息。
盛世嘉园的东家是广西的大商人。
广西的一个商人如何搭上都城里的将军家的公子。
这其中只怕有广西地方的官员做桥。
将军、广西地方官员、广西商人,这中间的关系……
广西是……边境,边境有……兵。
贾荞心里暗暗叹气,果然,四王八公的作死,是抱团的集体活动,连着其余附庸的大臣,一个没落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5章 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