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游街了?”
贾政只听一个开头,就心底一慌,紧接着就是恼,“业障!”
贾政痛骂道:“我昨儿晚上方才教训了他,不想他这样快就故态复萌。”
“不是不是,小大人没游街,是他手下的人。”
“他手下的人游街,难道不是他的吩咐?无知的业障,我就说他哪里做得官的,只会使这些哗众取丑的手段。”
来人见他气头上听不进劝,也不劝了,只问他:“听说大人昨儿上了本,请皇上免了小大人的官,不知皇上可有批复?”
贾政皱眉叹道:“皇上政务繁忙,尚未批复。”
来人听罢,又假意劝了两句,告辞走了。
另一边,户部尚书听说了游街的事儿,却是乐呵得很,“怪道皇上御旨点了他做官,是个聪明的孩子。”
幕僚道:“大人,那咱们……”
赵大人笑呵呵的摆手,“不用管他,至少年前,不出意外的话,他的位置就坐稳了。”
幕僚奉承道:“那也是多亏了大人好心提点。”
赵大人笑摆摆手,“再看看吧,当官做事,最忌讳一个‘急’字。”
是不急,有些事也急不来。
直到下午放衙的时候,何守恒才揉着手腕,瘸着腿,回去自个儿的屋子。
同屋的张大中忙起身上前扶他,“何大人这是怎么了?”
何守恒苦笑道:“坐久了,腿麻了。”
张大中正要扶他先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听得此话顿住了。
何守恒道:“让我先站一会儿,缓缓。”
话落不一会儿,潘又安和周盛两个抬了何守恒的椅子过来,何守恒放下手,笑看着二人走了,才忙同张大中道:“快把我座垫和引枕放上去。”
张大中失笑,原是嫌他的椅子太硬。
“大人怎么不把坐褥带过去?”
何守恒道:“不庄重,年纪再小,到底是上官。”
何守恒说着感慨起来,“到底是上官啊。”
张大中听出他这话里有别的东西,正要细问,另一面贾荞已收拾好东西,锁门走了,他们这屋里就陆续迎来了许多同僚。
这可是新官上任,头一件处理的公务。
贾荞坐上马车回府时,街上的游街队伍早散了,但热闹还未尽,因此,路边摆摊叫卖的跟着延长了营业时间,贾荞听到有卖糖炒栗子和冰糖葫芦的,让人停车买了一些,路上又遇到了一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回府就耽误了时候。
因此等他回府被贾政叫去时,贾政已拿贾琏发作过了一回。
贾荞一进去,行完礼,还没站直身,就被叫跪下。
“荞哥儿,我昨儿同你怎么说的,你又是同我怎么说的?勤勉谨慎,勤勉谨慎,你哪怕做不到勤勉,至少守住谨慎两个字,你非要反其道行之,丁点动静就要闹得满城皆知,你是多大的朝廷命官,就敢要五个师爷?还要叫人报名比赛,还许诺房子车马,满大街的撒钱。”
贾政越说越觉得荒谬。
“你是有金山银山,还是你母亲有金山银山?你就非得要人疑我们府上贪污受贿,惹皇上疑心忌讳?我就说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你如此行事,也怪不得人家弹劾你。”
贾荞不意外他能政治不敏感到如此地步,但是老爷毕竟是老爷,不敬着就是他的不是,所以等他教训完,方道:“老爷请听我解释。”
贾政冷笑,“好,我看你怎么狡辩。”
贾荞道:“今儿已是腊月二十三了,六日后便是除夕,只这么几日工夫,不可能解决京城里因楼房闹出的事故,皇上是天子,但也是人,文武百官更是人,京城里乱糟糟闹哄哄,皇上和百官都不愿见,尤其又在年根底下。”
“我不是不处理楼房之事,但事情要做得叫上头满意,第一要的是□□,我昨儿和今儿这两场,看似胡闹,可各楼房聚集的人都散了,议论楼房的人、议论官商勾结、官官相护,叫苦喊冤的人,要么暂时停歇,要么也没有那么多人关注了。”
贾政半信半疑。
贾荞垂目道:“此事,还是多亏了尚书大人提点,不然我也忽略了,老爷您想,我若想立功劳显手段,就该让这事儿仍旧沸沸扬扬,再在万众瞩目下解决,而不是先平息了。”
贾政只听到了‘尚书大人提点’几个字,皱眉道:“赵大人同咱们府上并无什么来往,为何会好心提点?”
贾琏道:“怎么没有来往,赵大人同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可是相熟的,东府蓉哥儿的龙禁尉,就是老内相牵线,赵大人起票办成的。”
贾政听罢,使人叫了詹光、单聘人、卜固修几个清客相公过来,欲将此事说与他们听,商量着给赵大人送份礼去。
贾政叫了贾荞起,“去给你老祖宗请安吧。”
虽是事出有因,但面对一再给自个儿生事的侄孙,贾政很难摆出好脸色。
贾琏同贾荞一起退出来,点着他道:“好儿子,你又害得我,这可是第三回了。”
贾荞笑说:“可我也、冤枉不是?”
这话贾琏没法说,又问他今日游街招募师爷的事儿。
“好儿子,一个师爷就是一套房、一辆马车、十五两银子的月钱,我的儿,你母亲多少嫁妆经得起你这样花销,东府的龙禁尉,五品的官职,也才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你这一个师爷就要扔进去两三千银子了。”
“那父亲可要支援一些?”
贾琏立时脱开手,笑说道:“你父亲比你还穷呢,你还是问你母亲要去吧。”
贾荞笑道:“那我一会儿同母亲说的时候,您帮我劝劝。”
贾琏吃惊的笑看他,“好小子,你这是先斩后奏。”
“所以才要父亲帮我描补。”
“行吧行吧。”贾琏故作无奈的应下,他本也有心探探他母子两个的底儿。
贾琏回了院子,贾荞去贾母处请安。
贾母瞧见他说:“怪道你母亲和我哭穷呢,你这也太大手大脚了些,咱们这样的人家虽说不缺银子,可也不能太铺张了,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贾荞笑应了。
宝玉凑趣道:“老祖宗快别说他,不就是银子,因荞哥儿这几场闹得,老爷骂我都少了。”
贾母笑点着他道:“你们呀。”
宝玉抱着贾母的胳膊歪缠,不叫她说教,“老祖宗说完了没有,说完了,把荞哥儿借我。”
贾母被缠不过,连声答应:“好好好,你们一处玩儿去,但不许跟着胡闹,你侄儿才刚回来,还要去别处见过。”
两人都应了。
宝玉把贾荞拉到了黛玉的屋里。
贾荞买的糖葫芦和糖炒栗子已经先一步送来,紫鹃剥了一小碟栗子,见贾荞坐下,送到他面前,“哥儿先吃几个垫垫肚子。”
贾荞笑点头接过。
宝玉笑说:“好姐姐,怎么没有我的?”
黛玉道:“你若要吃,自个儿剥就是了,若嫌麻烦,就送到别处去,我这儿都是些粗手粗脚的粗心丫头,不如别处的伺候得妥帖,酒啊菜啊香啊,样样都是备好的。”
宝玉哪儿敢接这话,只赔笑道:“我就觉得林妹妹这儿最好。”
黛玉只冷笑一声,“你把荞哥儿叫来做什么,他衣裳还没换呢。”
“哦,”宝玉想起正事儿,同贾荞道:“我昨儿同你说的冯将军家的公子,你可还记得,他说年里怕不得闲,约你明儿下午散衙后,到西大街的醉贤楼吃饭,可行?”
贾荞瞧宝玉同他说话,还留神瞧着黛玉的神色,猜他今儿恐怕又做了什么混事惹了黛玉,笑点头道可以,又说起另一件事:“宝二叔交际甚广,不知可有法子请一个宫里出来的教引嬷嬷。”
宝玉道:“请那样的老嬷嬷来做什么,我屋里只那一个就够叫人生厌了。”
黛玉心思微动,扯着帕子不说话。
贾荞笑道:“姑姑年后不是要入宫吗,宫里的规矩多,姑姑的嬷嬷年纪太大,连老祖宗都不叫她屋里伺候,特特送了紫鹃姐姐来,就是王嬷嬷能伺候,可她从前在南边,规矩同咱们府里都有不同处,更遑论宫里了,所以我想请一个从宫里出来的教引嬷嬷,只是可惜我年纪小,官职又低微,没有门路。”
宝玉听说是为黛玉,当即应承道:“这有什么难的,你也不用别处寻去,我去求了老祖宗就是。”
贾荞笑点头道:“那就全拜托宝二叔了。”
宝玉笑道:“你放心,林妹妹的事,我自是挂在心上。”
黛玉轻哼一声,面色却和缓许多。
贾荞吃了两粒栗子,起身道:“我回来还没见过太太和母亲她们,先不多陪了。”
黛玉道:“快去吧。”
贾荞点点头,见过王夫人后,回凤姐儿院子,见贾琏果然在,不知说了什么,凤姐儿神色极欢喜。
贾荞入内请了安,凤姐儿笑招手让他坐,比着手道:“我听你父亲和我说了,你一下午就替你母亲散了近两万两银子出去?”
贾荞瞧了贾琏一眼,笑道:“母亲容我解释。”
凤姐儿挑眉,抬起下巴,“你说。”
贾荞笑道:“一是千金买马骨,儿子年纪小,见识有限,得有有真才实学的人帮衬,才能走得长远,二是朝廷正烦各处百姓集聚生事,儿子只花了不到两万两银子就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在朝里显了手段,难道不值?”
贾琏帮说道:“这事儿荞哥儿办得很是,听说之前刑部、户部,连着各县衙都焦头烂额,谁能想到这事儿只两万两银子就了了。”
凤姐儿摊手道:“听你们这么说,确是值得,可我一时半会儿的,去哪儿变出这么多银子来?”
贾琏低头喝茶。
贾荞道:“其实不急,也不用那么多银子。”
凤姐儿道:“这话又怎么说?你不是把话都放出去了?”
贾荞笑道:“年前只是报名,等这么几天,消息必定传得更远,报名的人也就更多,再等过完年,再比上几场,从中挑出最好的来,要不少时日,再一个说是送房子,也不是立时就送,先给他住着,待为我效力五年后,再过户给他,不也是送?”
贾琏放下茶杯,点着他笑道:“好小子,你这还真是送,也是送,一送送到五年后了。”
凤姐儿只嗔他道:“我只心疼我儿子为节省几个银子,这样费心思。”
贾琏没意思的收了笑。
凤姐儿道:“小小年纪在衙门里受累还不止,回府里,上头还有一大堆的长辈要敬着,若是长辈们慈爱些,也就罢了,偏偏那一位,你也是知道的,生生把荞哥儿训病过,听说这几日过去,也是回回都要教训,唉,荞哥儿是你儿子,你也心疼些吧。”
贾琏道:“我怎么不心疼了?我都替他挨了老爷三回训了。”
凤姐儿摸摸贾荞的鬓角,同贾琏道:“你若心疼儿子,就陪他去那边定省去,其他时候我不管,只今儿,只叫他能早些回来用饭,我和儿子就领你的心了。”
贾琏起身道:“不就是去那边定省,你说一句就是了,何必数落我一大筐的不是。”
说着让贾荞同他走。
有贾琏陪着,邢夫人果然没有多为难,回府后,贾荞回梨香院换了衣服,又过去陪贾琏和凤姐儿吃饭,一家三口难得这样一块儿热闹亲近的用饭。
但今晚上,不止他们这处热闹。
今儿游街的事儿,府里的下人们也在议论,虽说不敢问到贾荞面前,但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他们自有自己的法子。
潘又安正吃着饭,他两个舅舅舅母一同寻上门来。
“潘又安,你同你舅舅说句实话,荞哥儿在外面到底做了什么?”
潘又安道:“前头在忙福芦园,现在在户部当差。”
王保善冷脸道:“你还同我打马虎眼,从前他建福芦园的时候,你可半丝口风没露,如今又拿这样大家都已经知道的事儿来搪塞我。”
王保善家的帮腔,“就是,你这样可就没良心了,若不是我和你舅舅在大太太面前有几分脸面,你能得到这样的好差事?你如今得了好差事,就不把长辈们放在眼里了?”
他另一个舅舅舅母在老爷太太院里当差的,也跟着逼问。
不说或许能拿到老爷太太面前领赏,又或许从中谋些好处,只是知道了大伙都好奇但又不知道的消息,说出去就很有脸面了。
连他亲爹娘也帮腔,“你放心,都是实在亲戚,不会往外乱说的。”
潘又安被几人围着,饭也不能好好儿吃,磨了近半个时辰的嘴皮子,实在推脱不过,只能说,房子他不知道,但月钱不算多,连他也有六两银子的月钱。
“六两银子的月钱?”
几人都吃了一惊。
府里的少爷小姐们一个月也才二两银子。
潘又安苦着脸道:“哥儿私底下给我们补贴的,你们千万别往外说,我们哥儿规矩大,他的事儿都不让往外说,我和你们说这个,已经犯了哥儿的忌讳,若是叫哥儿知道了,只怕我这差事也没了。”
几人得了这样惊人的消息,越发要逼问。
潘又安只咬死了道:“真没别的了,哥儿的心思,五岁就能做大人的人,我哪里猜得到看得懂,若是同你们说哥儿一日下来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那我成什么了?只怕不仅差事,连命也要交待了。”
这一回他亲爹娘倒不跟着问了,反帮他说话道:“大概是真没了,你们也知道,我们家孩子是个实心眼不通气的,在哥儿面前也不如那几个得用,哪里能知道什么要紧消息。”
好说歹说,终于送走了客。
关上门,他娘就要他藏起来的月钱,又问他赵天梁几个月钱多少。
潘又安说吃完给她,又说:“不知道,可能比我多吧。”
他娘却笃定道:“肯定比你多。”
又逼着他先拿了银子,又同他爹猜测赵天梁他们能有多少银子。
等拿到沉手的白花花的银子时,他爹娘顾不得猜测了,又怀疑他是不是还藏了银子,等他说月钱是后头才慢慢涨上来的,以后差事办得好,还能往上涨后,又怪他不该同他舅舅舅母他们说实话。
“要是真丢了差事可怎么办?”他娘拿着银子懊恼不已,“你舅母他们肯定会往外说的,方才他们就眼红得脸色都不对了。”
又欢喜,“哎哟,当家的,这么多银子可怎么花,哈哈,从前他们还瞧不起咱们家,如今咱们家可比他们挣钱。”
潘又安端着冷掉的饭坐到灶台继续吃,瞧他娘恨不得这会儿就举着银子到外面炫耀,觉得不用亲戚们往外说,他爹娘都管不住嘴。
没事儿,潘又安低头刨了一口饭,他在外接触的人事物多了,也长了几分心思,这回他们往外说了,往后再问什么,他都有说词不说了。
又说方文兴回到福芦园,胡明远和吴长志都等着他。
昨晚就约好了,昨儿胡明远请,今儿吴长志请。
方文兴同胡明远摇头,“我今儿特地早去,走的时候又拖了些时间,但还是没能见到小少爷。”
胡明远丧气苦笑道:“不用麻烦了,见着了只怕也没用,今儿赵伍爷几个游街招师爷的消息,你们肯定都听说了。”
两人点头,福芦园楼上现就挂着呢。
方文兴道:“这是个机会。”
胡明远摇头道:“我特特去打听过了,师爷主要分为折奏师爷、邢名师爷、钱谷师爷、挂号师爷、书启师爷、征比师爷。
折奏师爷主要负责起草奏疏,地位最高,要求也最高,不仅要熟读经史,还得博通政制民情,深谙官场之道。
刑名师爷主管裁决案件,不仅要精通律法,还要官场经验,也得要人脉。
钱谷师爷管征收赋税,出纳经费,听着像是容易些,但钱粮之事手续繁杂,还有诸多不为外人道的陈规暗门,我这样连官场都没入的,哪里能胜任。
挂号师爷,得用的要代主官主官批答公文,还要分担刑名师爷和钱谷师爷的部分公务。
书启师爷,说是负责公私函件的草拟、缮写。但他这里也有官场惯例,逢年过节或上官有婚丧等情事时,要致函贺、吊。我这样出身,哪里懂那个层面上的人情往来。
再有征比师爷,主要负责稽察与考征田赋,算是给钱谷师爷打下手的,我倒不是嫌弃征比师爷的地位不高,只是征比师爷与地方上关系更重,你们也知道,地方上虽不如京官体面,但暗门道只有比京官更多的,没在地方上历练个几年,如何能上手?”②
胡明远说着又叹气,“你们瞧,咱们只知道师爷幕僚、清客相公,原以为统是一类的东西,只是称谓不同,哪里知道这师爷也能分出这么多类别来,只这些还不是全部,当将军的有戎幕师爷,管理河道的有河工师爷,还有什么阅卷师爷、著书师爷、漕粮师爷、知客师爷,唉,都有专才。”②
胡明远叹了一声又一声。
方文兴和吴长志都听得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吴长志道:“好像没听说小少爷要请折奏师爷,不是说这个最要紧?”
胡明远一愣,三人特意走到外头确认了一遍,还真没有折奏师爷。
“奇了。”
吴长志笑道:“你是不是专往师爷堆儿里打听了?他们都是那行里的人,说得自然高深。”
胡明远摊手道:“不管是不是我想得太难了,你只说那样丰厚的待遇,他们参不参加?他们参加,我有没有机会?”
三人沉默一阵,方文兴道:“我找机会再帮你问问,或许小少爷还有别处要用人的地方。”
胡明远想说算了,又不舍得,敬了他一杯,算是道谢。
方文兴垂眸同饮,他问小少爷,不仅是为胡明远,也为他自个儿,小少爷身边的能人眼瞧着越来越多,他想知道小少爷对他是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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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夜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