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东郊一处孤零零的房子,门口挂着的两个白灯笼在呼啸的北风中晃荡着不能落正,烛火明灭,给两个灯笼之间的牌匾打上昏暗的斑驳,看不分明,于荒郊寒夜中,更显不详。
远远的有一阵踩雪声传来,不叫人安心,反叫屋里的人抄起了木棍。
“叩叩叩。”大门被扣响,传进来一道女声:“范仰,范仰,你睡了吗?”
男人拖着腿上前抽掉门闩,看着来人皱眉道:“怎么大晚上一个人跑这儿来了?走着过来的?出什么事儿了?”
边说边让人往里进,关上门,将人往火堆旁引,又用棍子拔了拔柴,叫火烧得更旺些。
来人裹着不太抗风的兜帽斗篷,哆嗦得直跺脚,摘下兜帽,绾着妇人的发髻,脸冻得通红,却绽出小姑娘的神采,细看,眉目间同男人很有几分相似。
“今儿下午城里出了一件大事儿。”
范仰听她的语气,不着急问,叫她先坐下,把鞋烤烤。
“诶!我和你说正经的,真有大事儿!”
范仰抬头:“范芷,我也和你说正经的,再敢这么一个人大晚上跑出来,我揍死你。”
范芷皱了皱鼻子,“才不是大晚上出来,我出门的时候天亮着呢,是走到这儿才黑的,真有大事儿,大好事儿!昨天下午游街的那位小大人,今儿又游街了,说要招师爷,招五个,说招上了一个月给十五两银子的月钱,还给房子给马车。”
范仰给她烘着鞋,头也不抬,嗯了一声,“所以呢,你又捡到多少喜钱。”
他并不觉得此事与他相干。
范芷的目光落到他的左腿上,眼里闪过水光,又很快收起,笑着从怀里取出一张纸,举到他面前,献宝道:“你看看,我特意去福芦园要来的呢,你看看,看看嘛。”
范仰的视线落到纸上,目光平静的扫过上面令人心潮澎湃的大堆好处,只看到‘残疾’两个字,眼里才有了波澜。
“怎么样?”范芷歪头想看他的表情。
“不怎么样,”范仰嘴角扯出冷嘲,抬头看着她道:“能许出这么多好处的贵人,能缺了师爷?多半是另有目的,要么转移百姓的注意,要么是给他给某些人造势扬名,左手倒右手的把戏,也就你这样的傻子当真。”
“可是福芦园的人都说小大人是好人。”
范仰冷笑道:“伯母哄你嫁人的时候,也说那姓张的是好人。”
“可是,”范芷不想放弃,努力劝他:“前一百名就能得二两银子了,贵人不至于拿几两银子骗人吧?”
范仰把烤干的鞋给她,“把袜子也脱了烤干,我去给你铺床,别走夜路回去了。”
“诶!”范芷还想叫他,范仰已经走了,范芷闷闷不乐的拨火玩儿。
是夜,范芷睡了,范仰靠在一口棺材上,在柴火噼里啪啦的声响里,目光沉寂的落在那张纸上。
同样深夜难眠的还有南城一处大杂院里陈娘子。
陈娘子原是官家小姐,闺名清芙,因娘家获罪,留了一个幼弟须她抚养,婆家嫌弃,寻借口休弃了她,又因生了一儿一女,连嫁妆也被扣下,只独着一个人带幼弟过活。
好在她能识字会读书,先借住寺庙,帮着写签文祝词以抵食宿,又兼给人写书信、祭词攒下几分银钱,后幼弟过了七岁,便带着幼弟搬到了此处大杂院中。
她面容虽不甚美丽,行动举止却有一股大家气势,周围邻居心里便先敬她几分,后知晓她识字,但凡有要动笔墨的事儿都来求她,她不仅应下,还斟酌着指点怎么把话说得更好,怎么把礼送得更得体,邻居们得了她的好处,心里便更敬她了。
只是大杂院里鱼龙混杂,难免有一两个面甜心苦或嘴毒心坏的,想要欺她的弱,占她的便宜,打她的主意。
搬来不到半年,隔壁樊婶已经给她说过六七回亲,一回比一回话说得难听。
今儿瞧见她回来晚了,还说以为她和人跑了,想着要怎么给陈庆黎找个去处,旁的邻居看不过说了两句,她又说是顽笑话,想是陈娘子听到了街上的热闹,要去展展才,到时入了贵人的眼,一个人就能养得陈庆黎比那些个爷奶爹娘俱在的孩子还享福。
虽然她说的是讥讽刻薄话,但陈娘子却真动了这个心思。
不论男女……
她从前是官家小姐,后来又是官家的儿媳妇,哪怕没真的经过官场,可见识总是有一些的,平民百姓里识字的男子都不多,更遑论女子,会报名的女子就更少了,那位大人既说了‘不论男女’的话,总不至于叫她连二两银子也得不到。
至于抛头露面不体面的事儿,没有银子,哪儿来的体面。
不管别处是什么心思打算,第二日早,贾荞不出意外的又被弹劾了,皇上仍旧留中不发。
除此之外,他昨儿处理锦绣园事情的卷宗,一夜过去,摆到了好些人的案头。
在重金招募师爷的轰动热闹下,他主理的楼房民商矛盾之事,看似没了那么大的关注,但是利益相关人都盯得很紧。
户部有些官员甚至昨晚就已经看过。
想早早看到卷宗的人、能早早拿到卷宗的人,要么政治足够敏锐,要么官位不低,要么兼而有之,一双眼睛都利得很,一眼就瞧出卷宗的不对之处。
卷宗所录乍看事无巨细,一字不漏,但真正关键的要点全都一句带过,半点没说。
比如一个延期交房的赔偿扯出那么多细点,可衙门在房产商无力支付赔偿时如何催付保障,一笔带过。
又比如房产商或有偷工减料而导致房屋质量不佳的行为,只说不许,只说应当保证一定年限内的房屋质量,可如何检验、年限多久,商人建完楼跑了甚至是死了,如何在几十年后寻到人来负责。
再比如,他说为防止此类事再发生,要采取一定的手段,限制房产商预售楼房,限制说明他不主张禁止,可怎么限制,什么手段。
林林总总,遍布卷宗。
虽然写得不尽,但只一两个词也能揣摩出许多意思来的人物,还是能捕捉到贾荞要大动大改的意图。
新官上任三把火,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这些人自个儿看过就罢,除了和自己人分析几句,在外并不会露出神色来,等到贾荞或是几处楼房真有什么消息出来,他们还会像头一次听说一般跟着惊讶。
但衙门里还有些好打听爱闲话的底阶官吏,就没有那么好的养气功夫了,贾荞踏进户部衙门时,他们正说得热闹。
“听说昨儿小大人见到锦绣园的几个人,拿到诉求单子,就说你们这不行,而后侃侃而谈,说了快两个时辰,险些叫何大人写断了手。”
几人都笑,“我也听说了,听说一张口就是一个主意,半点磕巴不打,何大人没工夫想,那几个百姓又没见识,头晕脑胀的听了两个时辰出来,只说万事都由大人做主了。”
这话听得更叫几人发笑,“有这样的功夫,他还要什么师爷。”
“嘿,‘一紧二慢三罢休’,如今他已经‘紧’过了,可不正该‘慢’下来,收收孝敬了么,咱们这位小大人,年纪虽小,为官之道却修得老辣呢。”
贾荞几人过来,恰好听到最后一两句,来富听得义愤填膺,高声打断:“哟,几位大人说什么呢?”
几人不想说闲话叫正主听见,面色尴尬慌张的见礼,拿不准他听去了多少,支吾着不知道如何圆场。
不想贾荞并无意深究,略一颔首,算是回礼,便往里走了。
只周盛仍旧愤慨,走出老远,还回头怒目而视。
来富瞧着贾荞的脸色,试探着道:“爷,‘一紧二慢三罢休’是什么意思?”
贾荞瞧他一眼,“‘一紧’是做事先摆出架势来,叫人害怕,也叫上头瞧着咱们办事认真,而后再‘慢’下来,给前头害怕的人留出活动打点的时间。”②
来富心思微动,笑着凑近贾荞,将两个手指头一比,“爷,那咱们……”
贾荞嘴角勾起,了然道:“看来已经有人寻过你了。”
来富心中震颤,忙谄笑表白道:“什么都瞒不过爷,不过我一文没收,还狠狠骂了他。”
毕竟他也被哥儿的老虎势吓住了,以为哥儿真要按规办事,拿锦绣园立威。
贾荞笑一声,不说信不信,越发叫来富心中惴惴。
周盛收回目光,只懊恼道:“我原本看他年纪大,想他做事牢靠才叫他的,不想他比咱们府上守门的婆子还嘴碎。”
不是嘴严不严的问题,而是他处在那个位置,没办法嘴严。
只是态度还是要的。
贾荞跨进两排庑房间的大门,见何守恒迎出来,一脸无奈又惭愧的同他见礼,点了点头,算是揭过此事。
何守恒乖觉的退了回去。
贾荞看了还没收起表情的周盛一眼,示意他收敛,让他二人先回屋里,自己先去见过胡大人。
胡大人的厅堂里,袁大人也在。
见礼过后,袁大人笑道:“我和胡大人刚说起你呢,胡大人夸你昨儿的公务处理得好,想必今儿锦绣园的事儿就能彻底解决了。”
贾荞忙道:“两位大人谬赞,锦绣园的事儿才起了个头,不敢说能彻底解决,更不敢说今儿就能彻底解决,只希望尽心竭力能处置得稳妥一些。”
“嗯,”胡大人很是赞同的点头。
袁大人笑笑,“贾大人也谦虚得太过了些。”
贾荞笑道:“并不是谦虚,我这儿正有一件事想请胡大人示下。”
袁大人的笑容淡了些许,又很快恢复如常。
胡大人只道:“你说。”
②《官场现形记》
先补一章昨天的,么么么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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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老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