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晃进入八月,福芦园诸事走上正轨,按说各人应当清闲下来,不成想,更不得闲。
因贾母寿辰,贾荞连着五日不得离府。
先头两日是自家人庆贺,头一日是东西两府亲近的人,次日贾姓族亲也都来了。
贾荞等小辈不过陪着贾母吃饭喝酒、看戏说笑、抹牌玩乐,且还算是好的,难为的是珠大婶子,面上的疲色虽用脂粉掩住了,可清减了的身形,在轻衣薄衫下却难掩藏。
好在除了宝玉,没人当面‘关心’。
还夸贾蔷买的人买得好,难得都是聪明有天分的,才学几个月,就唱得很有样子了,叫李纨的面色又变了两变。
李纨笑着同贾母解释道:“孙媳妇想着这两日是咱们自个儿家里人庆贺,与其请外头那些个老祖宗看腻了的,倒不如请老祖宗看这样新鲜的,一则请老祖宗帮忙看看调教得好不好,二则借老祖宗寿辰,也赏府里的女孩们份福气,给她们个机会练练胆色。”
贾母笑着点了下头,招手叫贾荞过去,让他想个新游戏玩。
第三日是正日子,荣国府虽因修园子的事儿,早说了简办,但门外的车马轿乘仍停出了三四里远。
镇国公、理国公、齐国公、治国公、修国公、缮国公等六公府上不消说,自登门来贺,再有南安郡王、西宁郡王、忠靖候、平原侯、襄阳侯、景田候、锦乡伯、神武将军等官客王孙府上也有来宾。①
贾荞和贾兰早上给贾母磕完头后,也被带到了前院见客,但两人年纪太幼,又兼之都知晓府上更看重宝玉,故两人连着贾环,不过陪宝玉一块儿站着,见礼过后,听人夸奖两句,再问两句宝玉的年岁和读书情况。
等宾客见完后,宝玉被人拉去说话陪客了,独留贾环、贾兰、贾荞三个仍在一处。
宾客中带没有不足家里十岁的孩童来赴宴的,对于前头的男人来讲,年龄太小不好看顾,对于女人来说,年龄又太大,不好带进人家后院。
他们只能和昨日一样,和贾姓族亲们坐一处。
贾环换到贾荞身侧道:“走吧,咱们可以退场了。”
他今年九岁,虽说可以在前院吃席,结交人脉,但贾姓族人也惯都是捧着宝玉的,他一个庶子不受重视,无人理会,且同辈的要么年龄差距大,要么看不起他,索性和贾荞一块儿离场,既自在,还能有个人说话。
便捉住他的手腕道:“我知道你也是想跑的,别想落下我。”
贾荞笑道:“老祖宗那里有女客,不好冲撞了,不如去我那儿?”
贾环自无不可。
贾荞又问贾兰。
贾兰也不愿在外应付,又想母亲要操持寿宴,恐不得闲,索性去贾荞那儿,免得给母亲添麻烦。
贾荞同贾环、贾兰一起回到梨香院时,梨香院院门紧闭。
贾荞上前敲门,很快有小丫头上前开了门,是春燕。
“好好儿的关着门做什么?”
春燕回说:“李嬷嬷说今儿府里来的客人多,怕客人们乱走冲撞了,就让关了门。”
贾荞又问,“怎么是你在这儿看门?”
春燕回说:“我妈她上茅房去了,我帮她看一会儿。”
贾荞不置可否,带着贾环和贾兰往里进,茜雪、红玉和善姐迎了出来。
“环三爷,兰哥儿,”又问贾荞,“还以为爷要在前头吃席,怎么突然回来了?”
贾荞边请着贾环、贾兰往里走,边笑回道:“都是昨儿见过的人,话都说尽了,再那么坐一处尴尬,索性就回来了,和自家的叔叔哥哥们好好亲近。”
贾环闻言嘿嘿笑着,左右打量,见屋里换了新装饰,笑道:“你这屋子收拾得真不错,一时有一时的变化,上月你生辰的时候,我来瞧,好像摆着的还是架绣着夏荷的屏风。”
眼下摆着的却是个绣着秋桂的屏风。
贾环笑回:“我这儿没大人管着,便由着丫头们折腾。”
说罢让二人随意。
贾兰流连在博古架前。
此处同一月前比,也有了不小变化。
兽耳双环白玉壶、白玉雕八宝纹玉如意、仿古的青玉蟠螭觚、青玉的卧牛摆件,白玉仙山楼阁山子等各样玉制摆件,再有一对儿青花带盖的梅瓶,一个雕漆山水人物海棠瓶,一个透雕盖宝相花景泰蓝炉,错落的摆了满架。
看着要比宝二叔的屋子清雅些,但论贵气却不输半分,甚至因为房间开阔,更显得大气稳重得多。
这些可不是丫头们随意折腾就能折腾出来的,只是他也未曾听闻府里开了库房重新装饰此处。
注意到他的目光,贾荞笑着解释道:“我母亲调养身子之余,很是费了一番工夫打理她的嫁妆,得了银子,便为了我重新装饰了屋子,兰哥哥看着可还行?”
贾兰点头道:“琏二婶子的眼光自是不差。”
丫头们上了茶水点心并一些果子来,贾荞笑着请了他和贾环坐。
其实这些东西是贾荞在外面的时候一件件陆陆续续买回来的,只是从前不便都摆出来,如今银钱有了来处,才不再委屈自己。
“说来,我最爱青铜器的厚重感,可惜那玩意儿少有能流到市面上的,也没有旁的接触渠道。”
贾环不理解,“黑黢黢的,有什么好的。”
贾荞笑道:“贵嘛。”
贾环嘿嘿笑道:“那倒真是。”
贾兰不爱听这些,问贾荞这里有书没有。
贾荞让人给他取了书来,贾环又嫌无聊,贾荞问道:“环三叔要不要看书?”
贾环正要拒绝,贾荞道:“好书。”
贾环眼珠子一转,应了。
过了一会儿,贾兰抬头,便见贾荞和贾环各抱着一本“论语”看得专心致志。
贾兰的眸光往下落了落,环三叔倒也罢了,他实是不能理解荞哥儿明明有天分,为何还这样虚耗光阴。
过了两刻钟,贾荞有些饿了,抬头看向茜雪,“厨房还没送饭来?”
贾兰也放下了书,独贾环手不释卷,目不转睛。
茜雪回说:“三位爷回来,我就让人去大厨房传了话,让把三位爷的饭菜送到咱们这儿来,善姐已经带人去取了,应是快了。”
贾荞点点头。
不想下一刻,善姐就带着年糕、石榴和小巧儿气冲冲的跨进院子。
红玉迎出去,“这是怎么了?你去取的饭菜呢?哥儿还在呢,你这样吊着脸给谁看?”
贾荞道:“进来说话吧。”
善姐略缓和了表情进屋,只还能看出她脸上的愤慨,“怎么了?”
“回哥儿的话,从哥儿们回来,茜雪姐姐就让人去大厨房传了话的,说环三爷和兰哥儿都在咱们院里用饭,让厨房备好饭菜,他们那时候明明答应了,可方才我们去取的时候,却说咱们怎么不早说,这一时半会儿的没处准备去,让我们再等等,前院后院的都等着上菜呢,他们没空,我就等了两刻钟,想说等他们不那么忙了,看着他们赶紧把哥儿们的饭菜准备出来,可他们上完菜,又各自烧水煮茶,清点器具,清洗锅具去了,我连管事嬷嬷都寻不到了。”
贾兰闻言皱起了眉头。
贾荞道:“许就是忙忘了,等两刻钟再去吧。”
善姐还欲再说,被茜雪拉出了门小声安抚,远远的还能听见善姐不高兴的嘟囔,“咱们哥儿真是好性儿!”
又三刻钟后,善姐再次空手而回,这回连贾环都放下了话本,“怎么还不摆饭?”
红玉把善姐留在了外头,但她自个儿脸上也有些恼了,“说是厨房里准备的鸡鸭牛羊鱼肉、鸡子还有青菜都用尽了,要做饭得先去找珠大奶奶拿对牌,再到账房支银子,现出去买了回来才能做。”
贾环闻言,摔了话本子愤而起身道:“一群刁奴,这是要欺到主子头上来了?”
贾荞伸手拉他坐下,只问红玉道:“听这意思,晚上咱们府里的人都不用饭了?”
红玉道:“善姐也指着厨房里的菜肉问了,大厨房的人回说那是给晚饭准备的,真没有一点儿多的。”
贾环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又要起身再骂,贾荞安抚道:“今儿是老祖宗寿辰,外头客人们还没走呢,不宜生事,叫人看了笑话,再有什么,咱们也等之后再论。”
贾兰低头不语。
劝住贾环,贾荞吩咐红玉让人去外头叫一桌席来。
红玉正要回话,又听外头的小丫头们吵闹起来。
贾荞示意红玉出去看看。
红玉出门便训斥道:“这是怎么了,如今咱们院里的人也学着没规矩了?”
“不是,红玉姐姐,”小丫头委屈道:“你瞧,这送来的都是什么啊。”
石榴将食盒展示给红玉看,乱糟糟不成型的饭菜,像是好几样剩菜混在一起端来的。
这是给她们下人吃的饭菜。
但之前从没有这样不堪过。
红玉都一时瞧得瞠目,指着食盒道:“宝二爷屋里的,也是这样的?”
这……丫鬟们面面相觑。
年糕小声道:“肯定不是。”
她娘是在大厨房当差的,知道其中的门道,克扣了谁,都克扣不到宝二爷屋里的人身上,宝二爷身边的大丫头个顶个的是府里的副小姐,比好多正经的不受宠的主子还有面儿。
善姐摔了筷子,“我就说他们是欺负咱们好说话呢!”
红玉狠狠瞪着她训道:“闹什么闹?今儿是什么日子?还有没有规矩?”
等小丫头们安分下来,红玉转回去回话。
贾荞听了只道:“今儿府里来的客人多,人一多,事就忙,事一忙,就易出错。让丫头们都小点儿火气,既不愿意吃,就再多叫一桌席面来。”
红玉无奈叹气:“但愿就咱们这里没被顾上吧,前面别出什么差错。”
又说,“不过哥儿,让谁去叫席面来?”
贾荞抬眸,什么意思。
红玉道:“哥儿忘了,今儿赵家乔迁新居,请了赵天栋和赵天梁他们几个吃席,想着哥儿今儿不会出门,就来告了假,哥儿允了。”
贾荞想起了这事儿,福芦园的酒席从八月初开始便日日不断,赵天栋他们也接了有快十份请帖。
“那让李妈妈去。”
红玉道:“李妈妈家去了,没在府里。”
贾荞想起什么,“让何妈去。”
不一会儿,善姐从屋外进来,“何妈和阮婆子也都不在。”
“呵,”贾荞轻笑一声,“爷还真要吃不上饭了。”
贾环觉出他真怒了,同仇敌忾道:“这些个老婆子最是奸猾,个个都是惯能躲懒的,不好好抽几顿,都学不了乖。”
“嗯,这个之后再说,”贾荞的怒意很快就收得干净,“咱们先想办法弄了吃的来。”
若是寻常日子,他就直接带着人出门了,总归都知道他老往外跑,但今儿日子特殊,还真不好往外跑。
红玉道:“哥儿,要不我去吧。”
“你一个小丫头出去,怕被人拐了去。”贾荞道:“拿银子去门房,随便找个人跑一趟。”
“是。”红玉忙应了。
走惯了他们院里的小门,都忘了还有正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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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