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漫其人,算是宝舶徐家的一朵奇葩,奇葩中的一朵金花。
这人自幼含着的不止金汤匙,还有金锅金碗金瓢金盆,简而言之就是啥都有了。因为他是家中老幺,不像其他兄姊出生时家中基业未稳,在妾室和其他分家中吃过不少苦头。
徐家夫妇老来再添一子,徐老爷为他取名漫,意为寰宇浩瀚,皆入君怀来。
徐漫在家中千娇万宠地长大,要风风来、要雨雨落,按理来说难免该惯出个蛮横无理的性子,可徐小少爷天生丽质,五岁时看着家中金铺就地面、银做的围墙,满院子奇珍异草,随便薅一朵就是价值连城,小少爷绕着自家院子走了两炷香,仰头望天长叹,难道他这辈子只能吃着山珍海味、睡在寸锦寸金的床上,度过这衣食无忧、庸庸碌碌的一生么?
不,他不能这样!简直太没有追求了!
徐漫迈着短手短腿,身后跟着数十个奴仆,一脚踹开了他爹的院门,他爹腿上还坐着身娇体弱的妾室,正欲推还休、嘤嘤娇嗔地给他爹喂酒,徐漫叉着腰,大喊:“老爹,我要读书!”
徐老爹的手还握在妾室纤细的腰上,闻言大喜:“读书好啊!我儿有志气!我徐家三代没出过有出息的读书人了,当年要不是你老爹我做了个生意一不小心发了财,早能登上那天子堂了,至于被那些个文人书生笑话了这么多年!”
说罢不管那妾室如何纠缠,一把推开了她抱起小徐漫,问道:“我儿想要读完书做什么呀,老爹叫人去给你办个私塾,给你请最贵的先生夫子来教你!”
小徐漫严词拒绝:“我不要,我要去公塾读书,我要像一般学子那样进京赶考面圣!”
“哦,一般学子啊,”徐老爹若有所思,“成吧,爹给你安排。”
笠年,小徐漫身披绮绣,头戴朱缨宝饰,腰环白玉*,脚踩华靴走到自己位置上,书童放下紫檀木书箱,拿出他的象牙笔、罗汉墨、藏经纸、玉石砚,亮瞎了一众粗布白衣的平民书生。
等到了徐漫十六岁那年入秋闱,顺顺利利地中了举人,一切妥当就要入京准备会试,出发前一天他去母亲院子里请辞。
徐夫人蒙着眼,追着满院子潘安卫玠嬉戏玩闹,好不容易叫她捉住一个,一听到徐漫要进京去,惊得她都忘了上手扒人家衣服,“我儿还要考试?!你不都已经是举人了嘛,这已是我徐家三代出过最好的读书人了,大不了让你爹去给你买个官位,状元榜眼什么的估计有点难度,其他的随便我儿挑!”
徐漫颇有些伤脑筋地扶额,道:“娘,儿子要靠自己的努力,正正当当考上进士。”
徐夫人挥挥手遣散一众庸脂俗粉,“可明儿个临安府会清平的晏非先生要来咱宝舶说书,你不是最喜欢听他的书了么。”
徐漫:“......那我缓几日再启程也不迟。”
这一缓就被徐家人缓了三年。
今年大瑞秋闱如期进行,自家人推三阻四地不让他进京,徐漫再也缓不下去了,趁着夜黑风高往兜里塞了银票细软,随便扒了辆马车先混出了宝舶城。
这会儿走水路极有可能被他爹的人手发现,再给他扭头绑回家那可就白忙活了。于是这位徐公子动了动聪明的脑瓜子,决定从福州走官道,一路北上,之后的路上再说,至于路上怎么说先别管,因为就是在福州,他遇上了一伙同要北上的行商。
此间明月高悬,许册低头扒了一口甜得发齁的粥,细嚼慢咽,趁着徐漫喝水的功夫,问道:“同要北上的行商?那你怎么来了江陵府?”
徐漫理所当然道:“荆湖北路难道不是北边么?那它做甚带个‘北’字?那伙行商可是说从这再走两日就到京城永宁了。”
许册:“......”这人简直是个天才。
不同于陆齐砚和尚知府的震惊,楚天朗和许册早就对着人的奇思妙想见怪不怪了,楚天朗接着问道:“那行商是怎么回事?”
“哦,我听他们说也要北上,就先给他们预付了一锭金子......”
陆齐砚、尚知府惊呼:“啥玩意儿?!”方才是震惊,这会只觉得是见鬼了。
人出门都是讲究个财不外漏,徐漫倒是直接,先给金子以示诚意,整个人**裸地写着“小爷有钱,快来抢呀”。
人才,他是怎么一路安全抵达江陵府的?
徐漫:“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预付定金,好要人家能知道公子我是个讲诚信、明道理的人,不然人家半路给我丢路上了,我找谁去。”
尚知府深吸口气,心道冷静,他当官当了这么多年,大风大浪也见过不少了,这算什么——冷静个屁,这完蛋公子哥儿自己没被人拐已是谢天谢地了,哪来的功夫打听别人家丢了什么孩子!
“我一开始真以为他们是正经做生意的。”徐漫道。
这群人货厢中拉的多是些福州特产、蔗糖和珍稀果脯,同时还有些易碎的瓷器与漆器,徐漫交了定金,就随着这群人的马车走。
他们会在路过城镇时停留半日不到,与当地居民做些商货交易,而后又再次启程前往下一处。前几次徐漫只当是所经之处临近福州,地方居民对这些商货需求不大,但越往后走,徐漫越发觉得不对,先不说他们这群人行色匆匆,与其说他们是做行商生意,倒不如更像是借着生意在城中寻找什么人。
“寻人?”许册望向尚知府,“知府大人,丢失的孩童可有什么共通之处?”
尚知府脑中快速回忆了一遍,摇头道:“丢失的孩童年岁相差不大,家世背景无甚特殊,走失地点也各不相同。”
“更重要的是,他们这个商队期间有几次还换了几人入队,”徐漫道,“至于那些离队之人,领队只是说他们本就是当地之人,可他们一队人都是蜀地口音,怎么路过几个镇子就成当地人了。”
许册一言难尽地将这人上下打量了个遍,“你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还能知道蜀地?”
徐漫不服气地盯回去,道:“我分不清东南西北,还分不清人讲话吗?”
“那这商队和江陵府丢孩子有什么关系?”
徐漫:“这关系可大了好伐!我随着他们刚到江陵府,那领队的就将我一脚踹了下去,然后就跑没影了,呸,奸商!”
徐漫愤愤不平接着道,“我一下车没走两步,就有人死活拽上小爷,说他是什么官府通缉犯,要我将他送去报官,我还当他傻子呢。你们说我前脚下车,后脚就有这人直接撞上来,天底下的倒霉事都叫小爷我撞上了不成?再看那伙人形迹可疑,直觉!就是直觉让小爷我觉得那伙人定然脱不了干系!”
许册、楚天朗、陆齐砚、尚知府:“......”这可真是难为你了。
尚知府头更疼了。
等一群人出了江陵府衙已是深夜,三人跟在许册身后走着。
陆齐砚见徐漫跟屁虫一样粘在许册身后,不解道:“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徐漫长叹一声,道:“这位陆兄,你看我小小年纪孤身一人的被那群行商骗了一路,现下身无分文吃住都是个问题,你难道忍心丢我一个人在街上喝西北风?”
陆齐砚:“......你这一身行头也算身无分文?”
这事就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他跟着那群行商走了一路,这一路一会儿有队里的年轻小伙和他说,他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条件实在艰苦;一会儿又有中年男人与他说自幼家境贫寒,这些年他是如何白手起家,日子实在难过......
这一套潸然泪下感人肺腑的事迹给从小养尊处优的徐少爷哄的一愣一愣的,银票和泼水一样洋洋洒洒地就散出去了。
陆齐砚咂咂嘴,佩服道:“还得是你。”
走着走着,陆齐砚发觉不对,这一路上行人商贩怎么愈发多了起来,他喊住前方自顾自走的许册:“这是去哪啊?”
没走两步他就知道了。夜市街上灯火如龙,酒楼茶肆门前灯影摇曳、华光四射,进出人流如织,淡淡的酒气与茶香弥漫在喧闹的夜色中,路边有食摊林立,起锅烧灶间,炊烟缥缈混合着食物香气萦萦绕绕,欲语还休、欲拒还迎,勾住街上那些不疾不徐的脚步。
许册吞咽下舌尖不断分泌的涎水,欢快地蹦着步子就要朝那堆食摊走去。
羊肉馒头杂碎羹,烤鱼河虾洗手蟹,腊味糟鹅炙猪肉......
然后就被楚天朗揪住衣领扯了回去。
许册:“你别告诉我这么多东西我光看不能吃,信不信我现在就饿死在你面前!”
陆齐砚从他身边走过,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道:“诶,莫伤心阿册,天朗这也是为了你好,谁叫你弱不禁风吐了一路,现在大鱼大肉伤身——嘶,我闻到了烤肉的香气!”
最后,许册面前放着碗热乎的瘦肉粥,陆齐砚和徐漫摆满了各种小吃,吃得油光满面。
徐漫一手拿着个大猪蹄子,打了个饱嗝,“真香!”
许册咬牙切齿把碗里的碎肉当作楚天朗来嚼。
陆齐砚吃完饱饭心满意足,问道:“阿册,你们和这位徐公子又是怎么认识的?”
徐漫嘴里还嚼着肉,含糊不清地先开口:“在滁州的时候,我爹带我去过那谈生意,这俩货当时不知什么原因掐起来了,一齐栽到了他们书塾边上的池子里,还是我爹叫人给捞起来的。”
“还有这事?”陆齐砚讶异道,“他两幼时这般合不来?”
徐漫眼里都是手上的肉,“对啊,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好上了。”
许册听罢看了楚天朗一眼,夜色愈深,楚天朗面前的食物都没怎么动。
“铛——铛——”远处锣声马蹄乍响。
有数名衙役勒马停在街口,为首之人翻身下马,从怀里中取出一卷告示,接着又是一声铜锣彻响。
“近日城中又有宵小犯下要案,知府大人再下悬赏!凡有提供线索、助官府拿获正身者,重重有赏!”
马蹄铜锣疾来又疾去,夜市街灯火依旧,乍然投入湖中的石子泛开圈圈涟漪,很快便沉入湖底,静水无声。
*出自 宋濂 《送东阳马生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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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同泰元年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