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府知府端坐堂上,面前桌上摆着这几个人的解状和身份文书,由他一一查验。
大瑞举人进京赶考,会随身携带地方官府发放的解状,解状上举子的姓名贯籍、家状以及学业境况一应俱全,而道士僧侣也会持有度牒,以自证身份。
等到这位知府尚大人仔细查验过最后一人的文书,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没想到二位令尊原是潭州许大人与陆大人,”继而对众人道,“这位道长是淞州人士、出家于扶南观中,度牒身份贯籍详实,不会作假。”
“潭州许大人?可是那听风楼周先生那出‘满堂春’的原型——许信许诺明大人?”
自三年前周安讲完那出故事之后,听客们回去口口相传,第二日便传遍了潭州大街小巷,又因周安先生这出故事与往日风格大相径庭,只在听风楼说了一日便再没讲过。
物以稀为贵,有忠实于周安先生的听客竟能将周安这出故事完整记录下来,带回去一字一句解读分析,结合当时潭州城官府人员动向,竟真让他将这完整事件给捋了出来。之后虽然周安再不曾说过这一出故事,可有人记下了原本,被各地的说书人誊抄复述,风靡一时。
有知府为许陆二人的身份作证,楚天朗来历清晰,众人对他的话已是信了七八分,却也有人仍是心存疑虑,大声质问道:“你一个淞州的道士,为什么要和两个书生结伴北上,还来到了江陵府?”
楚天朗不急不缓,道:“我与师父三年前云游至潭州,在潭州云水观挂名,之中机缘巧合与许公子结识,恰值许公子如今要去应试,我便一同北上云游一番。江陵府是从潭州陆路进京的必经之地,到此并不奇怪。”
事出有因、有理有据,人群中总算有明白人站了出来,“这几位是和我一条船上下来的,也是和我前后脚到的客栈,我一看这几位气度非凡就说怎么会做这些个腌臜事!”
有人不服出声:“诶——方才可就你叫得最欢,这会就是墙头草见风倒了!”
人群再次热闹起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硬生生将肃穆的公堂吵成了鸡窝。
“肃静!”堂上的尚知府拍响惊堂木,一脸头疼的按住太阳穴,“此乃公堂,岂容尔等喧哗放肆!”
说罢便下令叫衙役将一干不相关人士驱出了大堂。
堂内仅剩许楚陆以及报案的客栈老板娘,尚大人开口询问事件缘由,“方柳氏,当日,可有什么形迹可疑之人出入过客栈?”
方柳氏强打精神,回道:“客栈客人虽往来众多,我整日在柜前盯着,并没有什么形迹可疑之处。”
尚大人面色凝重,这件案子拖了太久,这伙人行踪不定,中间几次三番就要捉到这伙人的踪迹,却又次次棋差一招,被他们侥幸逃脱。他叫衙役拿了几人画像公示在几人面前,“那客栈当日,可曾见过这几个人出入?”
方柳氏含泪摇头。
尚大人看着师爷收回画像,轻叹口气。
这伙人贩子约是两个月前到的江陵府,彼时官府各处都忙着秋闱事宜,这伙人在那几日连偷了三个孩子,弄得人心惶惶便没了动静。
当时官府追查到了这伙人的藏身之处,可当他派人去捉拿时,早已人去楼空,孩子也都不知所踪,就连那几日城门驻守的守城兵严防死守,对过往行客的身份、行李严加盘查,都没有任何收获。
他原本以为叫这伙人寻着机会逃去了他乡,哪知这个月那伙人又冒了出来,甚至半月前将手伸到了自家门庭!
这些天尚大人也是心急如焚,夜间失眠多梦,连家门都不敢踏进去,可府衙这边又得不到半点消息。
现下又有孩童失踪,再拖下去,怕是朝廷也得派人来问罪了,尚大人此时也只能无奈道:“本官已知晓大致情况,尔等先退下吧。”
先退下?可那些丢失不见的孩子呢?还有可能再退回到父母跟前、再有鲜活明亮的青春生命吗?
“这......这让民妇怎么活啊!”方柳氏捂着帕子,瘫软在地,再次绝望的痛哭出声。
那哭声像从胸腔深处撕扯出来,在寂静的公堂上裂得血肉模糊,方柳氏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压抑不住尖锐破碎的声响如同瓷器破碎的刹那,迸裂的片片碎瓷深深扎在了在场每个人心中。
这番情景,尚大人不免想起自己生死不明的小儿,险些也要压抑不住内心悲恸,慌忙抬手掩住眼中情绪,挥手叫衙役将人扶起来。
许册心里也是郁闷难舒,他转头想要与楚天朗商讨接下来该如何行事,却见楚天朗仿佛和这潮湿粘稠的空间完全隔离了开来。
他的脸上平静无波,淡淡的瞳孔里映出女人痛苦的身影,却只是像在看被秋风吹落的枯叶,他的嘴角还是像平常那样,既不紧绷也不下垂,自然的合着,整个人的情绪既不冷漠疏离,也不郁闷烦躁,只是周遭事物都与他无关罢了。
无关?
现在许册不只是郁闷了,心脏都被人狠狠拧了一下,他最不喜欢楚天朗身上那份超尘脱俗的气质,既然身在闹市人间,一切欢喜、怨怒、悲哀、快乐,水过留痕、风过留声,怎能仅仅是“无关”二字。
他上前攥住楚天朗的袖子,开口都透着急切:“楚天朗!”
楚天朗眼睛眨了眨,有些不明就里地敛眉看向他,“怎么?”
许册道:“我......”
有衙役快步走进堂前,对尚知府通报道:“大人!府衙门前有人报案,还捉住了画像上的通缉之人!”
许册心一紧又烦躁地拽着楚天朗的袖子搓了搓,心道到底能不能叫他说句完整的话啊!
尚知府倏地起身,“快,将人带进来!”
来人一袭雨过天晴的窄袖锦袍,袍角还有金线绣着如意卷云纹,这人还未戴冠,一头乌发闲闲用一条锦缎束起,腰间系了一块羊脂白玉佩,整个人称得上是金光闪闪地走进府衙大堂。
陆齐砚见到这人第一眼心中就是一咯噔,果然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竟然有和他一般穿衣如此有品位的男人!
金光闪闪一进大堂就看见一个书生拽着一个道士的袖子,这搭配委实让他熟悉,脑中记忆翻飞,他惊讶道:“阿册,天朗?”
堂中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这三人身上。
许册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人,也是难以置信,“徐漫?”
被叫徐漫的人眼神放在这二人交叠的手上,面上露出了一切了然的神情,“哦呦~不错啊阿册,这么多年你俩有情人破镜重圆、终成眷属啦?”
被晾在一旁的陆齐砚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啥玩意儿?你们认识?”
许册这才恍惚惊觉,立马松开了楚天朗的袖子,结结巴巴道:“你瞎说什么呢!”
徐漫朝他挤眉弄眼,“哎哎,我懂我懂,不必多说,阿册你做什么,兄弟我都支持你,放心啊。”
“徐公子,”尚知府适时开口,打断这几人的闲聊,“本官听说你捉住那画像的通缉之人?”
徐漫丢开吊儿郎当的调笑模样,道:“对啊,不仅如此,有一路行商行事鬼祟,晚辈猜测与江陵府最近的孩童丢失案多有牵连。”
衙役将徐漫带来的人押了上来,尚知府摊开一卷画像比对,吩咐道:“先将此人押入牢中,派判官与司理参军前去审问,无论是用刑逼问还是使别的什么手段,都得给本官撬出哪怕有关那伙人贩子的半个字!”
衙役立刻扬声称是,不等被押着的那人辩解一两句,就给人堵了嘴一路拖了下去。
尚知府沉声问道:“徐公子是哪里人氏,你口中的行商是怎么回事,又是缘何能知道这伙人的下落?”
徐漫正色,朝尚知府一揖,“在下宝舶徐氏,原是要进京赶考的举子,解状文书一应俱全,还请大人过目。”
尚知府从师爷手上接过徐漫的解状,仔细看过。
宝舶徐氏,这贯籍姓氏放在大瑞可谓是如雷贯耳。
大瑞建国以来,商人的生存环境相对宽松,再加上陈太宗在位时有意推动民间商业发展,并明确立法规定了不得无故勒索、刁难商户,允许商户人家子弟参与科举,近些年来,大瑞商业经济空前活跃,期间更有沈、徐、李三大家招财敛利,一跃成为大瑞三大商户。
而大瑞宝舶地段临海,徐氏坐镇宝舶多年,商路遍及远洋,直接承包了宝舶港七成的税收,大瑞境内遍地布有徐家的产业。
徐家家主膝下三儿两女,皆是家中正妻所出,其中两儿两女都已成年,慢慢接手家中事务,唯有最小的幺子不怎么出现在人前。
难不成这徐漫就是宝舶首富的幺子?
待尚知府面上波澜不惊地看完了徐漫的解状,再开口已然多了几分客气:“徐公子,还请将事情原委一应说来。”
“这事说来那当真是一言难尽,”徐漫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