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州位于京城西南方向,背靠南岭、面朝洞庭,是荆湖南路的首府城市。
每年从这处进京赶考的学子,多半取水陆两道并举。
可是许册受不了那舟船晃荡,想尽量减少在船上待着的时间,就和也要上京科考的陆齐砚一家商议后,决定早行一月,走陆路为主,到时候早到京城也能先安顿一番。
而陆路须得从潭州城沿官道北行,途径连结荆湖南路、荆湖北路的枢纽城市樾州,再从樾州溯江向西,在江陵府下船,直抵襄阳后继续北上,走过邓唐汝三州后,抵达颖昌府,这时已离京城永宁非常相近了。
此时还是秋二月,许册要出发的前几日,去了一趟城南的云水观。
观主叁和外出云游了两年,在今年年前赶了回来,与观中的便宜徒弟和师兄师侄过了年。今日不是个什么特殊日子,时候尚早,观里不过善信三三两两,见到他来,叁和手下功夫不停,告诉他:“天朗在后院等你呢。”
许册对这观里早已是轻车熟路,他往常这个时候来,楚天朗要么在扫地,要么在就是在听莫空空讲经。
昨日夜里,楚天朗特意嘱咐他今日要来观里,他会等他。
楚天朗还是一身平常的道士打扮,头发随意的用根木簪束了起来,手里拿着签筒,见到他来,楚天朗问道:“你敬香了么?”
许册摇头,“没。”
楚天朗没多说什么,带着他先去净手,然后又领着他去叁和那请了一束香。
许册手上拿着香,人还是懵的,来都来了,他顺势从兜里捐了点功德款,然后继续跟上楚天朗。
主殿内,许册依照楚天朗的吩咐,恭恭敬敬给座上文昌帝君的神像上香礼拜。一切做完,许册还没来得及调侃他两句,楚天朗就把手上的签筒递给了他,说:“摇签。”
许册莞尔:“求学业有成?”
楚天朗对他说:“也求此去平安顺遂。”
许册呼吸顿了一瞬,他双手捧起签筒,轻轻摇晃了两下,有竹签跳出,他把签子递给了楚天朗,等楚天朗替他去找签文。
楚天朗找到了签文,和他说:“中吉。”
许册点点头,“这是什么意思,还不错?”
“事在人为,”楚天朗说着,又从签筒中找了支签递给他。
许册疑惑道:“不是抽过了么,再抽一遍还灵?”
楚天朗去找了签文,许册拿到手中一看,上上签。
楚天朗道:“上上签,此去永宁,万事亨通。”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许册躺在床上看着楚天朗给他的签文,一时忍俊不禁,在床上滚了两圈,动静咚咚咚的响。
就在他将签文压在枕头底下,准备入睡时,有人敲门。
许册从床上坐起来,开门一看,他爹单披了一件外袍,站在廊下。
白日秋风还能送爽,这会却能叫人感到寒凉了。
许册开口唤他:“爹。”
他爹转过身来,却不准备进屋里去,“你明日就要去京城了,东西都备好了?”
许册道:“备好了。”
“陆家小子与你一同前去,你二人路上多相照应一些,”许册听他爹道,“明日,莫空空和天朗也要离开潭州了。”
“......”许册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他们要去哪?”
“南下宜州。”
父子二人一时相顾无言。
其实许册早有心理准备,莫空空和楚天朗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师徒二人四处云游,缘分到了就在某地多待几年,当初这对师徒就这么一路游到滁州,待不过三年又不知去了何处。
这次一别,将来就不知在何时才能相会了。
许册从情绪中回过神来,他爹还是形影单只站在那儿。
许信在望县一案之后,他爹和陆家都被官家留任潭州,许岁枝两年前去了京城,尽管月月互通书信,到底不在自己身边,他爹还是时不时担忧女儿在京城中的境况,如今他也要去京城了,旧友远游,就真是留他孤零零的一人待在潭州。
这般情景,饶是许册也禁不住触景伤怀,“爹,天渐渐寒了,您在潭州,也要多注重身子。”
许信看着自家儿子,当初生下来时皱巴巴的,十八年一晃而过,也算长得人模狗样了,他甩了甩手,要许册回屋去,“你不在我身边这段日子,也算乐得清静了,到了京城要记得去看看你阿姊,前段时间玉仲璁写信给我说有中意的人家,替我看看那人长什么模样,若是长得还不如你,趁早去找玉仲璁给人推拒了。”
许册:“......”
次日,许册和父亲道过别,出了家门。
羽同大早就将自家公子和陆齐砚的东西收拾好放上了马车,驱马在陆家门前接过了陆齐砚,他一身便装与家人依依惜别,陆家人还是跟着马车直送到了潭州城外。
陆齐砚温言软语的安慰过不舍的亲娘,直到马车驶出一段路了,还看见陆家人站在城门口不肯离去。
“哎,”陆齐砚看着越来越模糊的人影,“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出这么远,我娘从前几日开始就又是哭又是笑的了。”
他看向旁边也是闷闷不乐的许册,自觉把手搭上这人的肩膀,道:“害,阿册,不伤心,等到咱两进了春闱,金榜题名后,到时候拿这个好消息风风光光的回家!”
许册这回都懒得将他手拂开,陆齐砚这会才觉得不对劲,许册不至于为了个春闱离乡就肝肠寸断的,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他没等到许册开口,就感觉马车慢慢停了下来,羽同在外面传话:“公子,莫先生和楚小道长来送你了。”
许册一把就推开了身边的陆齐砚,掀开车帷跳下了马车。
许册看见道路边上的二人,看到楚天朗时眼神闪了闪,道:“莫先生......楚天朗。”
莫空空点点头,“小册儿,此去山高水远,贫道就祝你一路平安,蟾宫折桂。”
许册认真道过谢。
莫空空甩了把拂尘,继续说:“贫道在此还有一事,天朗这些年跟着我这个老头子东奔西走,也算见过了许多,不若叫他随你们一同前去京城,多个人手照应。”
楚天朗一惊,诧异道:“师父?”
许册也是一愣,“可您......”
“我此次直去宜州,也要待上个三五月,届时就等小册儿你一封书信,贫道便能知道好消息了。”
马车上三人行变成了四人,陆齐砚看看许册,又看看楚天朗。
虽然许册什么也没说,但凭他这几年对许册了解,许册现在就是要高兴很多。
陆齐砚端详了一会二人,随后大手一拍,这二人纷纷看向他,“咳咳,咱现在是也算一个马车上的人了,虽说不能像刘关张三人一般,弄个桃园三结义,但是——”
陆齐砚手握成拳伸向前去,“此去京城,虽然天朗你不应试,我也不知你去京城的目的是什么,但好歹也算同窗一场,唯愿这些年的苦读,终能助阿册和我在会试上披荆斩棘、一举夺魁,祝天朗你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咱们潭州三子,都能平步青云,得偿所愿!”
许册和楚天朗对视一眼,双双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点“这人莫不是没睡醒”的想法,可同时又没一人如往常一样你来我往的回怼,二人默契地一手握拳,与陆齐砚对碰。
“祝你我,得偿所愿!”
这一行人在月中旬出发,马车不疾不徐晃悠了大半月,在月末晃到了长江渡口。一路行到此处,许册也只能弃马上船,坐上官渡渡江。
虽然上船前许册喝了楚天朗给他找的不晕船方,可上船后不到半个时辰,许册就觉得头晕想吐,眼前开始天旋地转,羽同被陆齐砚叫去清点行李了,只楚天朗陪着他待在甲板上透气。
起初许册还死要面子,楚天朗招呼他找个地坐下歇息,他非要坚持拿着书卷在甲板上迎风而立,叫那江风好好成就一番才子江行图。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才子红润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透绿,他今天本来就穿了一身青衣,现在活脱脱的才子没看到,倒是有株风雨飘摇的韭菜。
韭菜这会儿左摇右晃,天还在旋、地还在转,楚天朗也在他眼前转圈圈。
许册受不了了,一把把书丢给了楚天朗,快步走去抱住船舷,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对着浩浩汤汤的江水——
“呕——”
楚天朗:“......”
楚天朗默默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许册在上船之前就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几乎是把昨日吃的东西和苦胆水都吐出来了,好不容易止住这股恶心的感觉,身侧楚天朗不知什么时候给他端来了碗温水。
他这会手脚都是虚软的,楚天朗见他这副样子,直接贴心地将水送到了他的嘴边,许册就着他的手含了几口水漱口,稍微缓解了嘴里又酸又苦的不适,几口温水下肚,许册的脸色缓和了些。
楚天朗这才能将他扶到船舱的盖板上坐下,又要去给他端碗老姜汤上来。许册直接拉住这人的袖子,语气虚弱:“别...别走,先让我靠靠,我头还晕着呢。”
偶有晕船的客人或者船工也在甲板上透气,路过这处时都会多看两眼这依偎在一起的二人,许册这会闭着眼,自然什么也看不到,被他靠着的楚天朗独自承受着这些不经意的目光,微抿着唇,低头见许册蹙着眉头,看起来还是很难受。
有一船工路过时看到了许册苍白着脸,停下来向楚天朗问:“这位小公子可还好,要不我去船舱端碗姜汤来给他罢。”
楚天朗颔首,“多谢。”
等到姜汤端来,楚天朗叫醒许册,将姜汤慢慢喂给他。
船工坐在他们旁边,见许册脸上有了血色,稍微放下心来,“我看你这个娃儿一身书生打扮,是不是要去京城赶考啊?”
许册比刚才有了些力气,“是。”
船工是个操心的性子,看到许册这样多叮嘱了两句:“这船靠在江陵府码头,小公子这个脸色,怕还得在这江陵城将养两日才好动身哦。只是这几日当地不大太平,丢了好多个细伢子*,官府查案查得焦头烂额的,你们外地的读书人万莫要大意。”
许册点点头,朝船工笑笑:“老爷子你放心吧,我们这么大人了,总不至于也被拐了去。”
细伢子:小孩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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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同泰元年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