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瑞秋闱、春闱三年一办,春闱在秋闱举办后,于次年农历正月开设。
寒窗苦读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普天之下多少学子那么多年的努力,最大的期望便是能在春闱之中出人头地,又怎么会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耽搁”?
许岁枝就要为弟弟辩驳,却被她爹爹出声打断:“岁儿。”
许册看着自家阿姊焦急的神色,心下轻叹,将事情挑明了:“阿姊,这事并非没有好处,”他尽量将话说得轻松些,“当今和太后嫌隙已久,爹给那位送了这么直接的一个把柄,他不得好好在这上面做做文章,先不说我能不能入春闱,就算真入得了,我也不想掺合这事儿。”
“当今与太后亲生母子,血浓于水,哪有什么隔夜仇,”许册话语温柔,“我这会再去给他们两母子添堵,不是没事找事么。阿姊,你上京之后,只管顾好你自己,弟弟这几年定会好好读书,让你不管在哪都风风光光的,不给你丢人。”
许册之前耍性子不愿去书院时,他爹板起脸对他说过最多的话就是“读书这事总归不是为了他”。人一直做某件事总归是有目的的,吃饭穿衣为了温饱,喝水为了解渴,可他读书是为了什么?
光宗耀祖,满腹经纶,荣华富贵,名垂青史?
古今多少人能有这个机会,何况他爹现在比他更有机会。
许册自觉没多大的追求,如今吃得饱饿不着已是圆满。
可今日,许册见他阿姊为了他的前程兀自红了眼眶,他爹也因这事眉头紧锁,他外祖父还日日叫人传话鞭策他读书。
又想到在望县时,莫空空叫他在文庙为孔夫子敬的香,楚天朗前些天还承认说盼着他能成为状元郎......
饶是他脸皮再厚,这会儿也有些脸热,但也恍然惊觉,原来他身上也肩负了很多人的期望。
玉珩默默环顾着这一家子,半晌开口:“只待此事风头过去,有本官在,不会有人为难你。”
许册心下一动,郑重向上位的玉珩行了个揖:“晚辈多谢大人宽宏大量,更谢大人对阿姊关照之恩!”
等到这姐弟两都离开书房了,玉珩这才缓缓开口:“许诺明,倒是叫你教出了个好儿子。”
许信脑子里闪过这些年许册撬坏的锁、逃过的学、玩过的泥巴闯过的祸,还有他前些天在望县烧了的官邸后厨,他废了好大劲才把这事瞒下来......
许信头疼的使劲按了按太阳穴,一时不想言语:“......哎。”
玉珩一脸莫名,这人又犯什么病,他方才可是在夸他,“言归正传,太宗当年给了秦家那般权势尊荣,官家这些年一直忌惮着,再看这几年与太后关系紧张,更想着法子要将秦家薅下去。”
“仲璁,你身在京城,是比我更了解时局之人,当今到底是这几年与太后关系不睦,还是上位至今一直不睦,你怎会不知。”许信一手摩挲着桌缘,有光直泻入屋,及至一半又生生止住。
“许诺明,”玉珩语气意味不明,“聪明人一向死得快。”
许信语气淡淡:“哦,玉大人,你如今还活得好好的呢,当今可舍不得。”
室内一时落针可闻。
当年往事历历在目,可历经这些事的人各自随风一样散去,不可追。
“建昭四年,距今已二十四年,有大瑞旧臣行刺太宗皇帝,太宗当时并无大碍,因为是彼时的太子、当今,替太宗挡下了刺过去的那一刀,而后才被当时的秦大人抓获,”许信阖目回忆,当年的事他不是亲历者,消息传到他这里时其中细节早已被筛得七七八八,“只是我一直不明白,当时太子已被太医救治,太宗也因此将大虞旧部连根拔起,过后行赏,却给了原本监察不力的秦大人如此大的殊荣。”
封侯进爵,赐国姓,意喻冠皇族之姓,视如己出。
玉珩重重将手中的茶杯磕下,语气不咸不淡:“秦家先祖当年随太祖皇帝出生入死,建大瑞、安国邦,有他们独一份的功劳,”玉珩甩袖起身,从容不迫,“当年之事早已盖棺定论,许诺明,看来今日是玉某失言,但本官还有公务在身,还得要你为本官引路。”
“玉仲璁,”许信起身就要去开门,路过玉珩身边时,用仅二人能听到的声量,“沉疴需重药。”
随后他无视身后人是何表情,书房门开,院内春光大好。
许册和许岁枝漫步在廊道中,他见阿姊还是一脸愁容,将今日所见告诉了她:“我今日在云水观遇见了那赵姑娘,”他见许岁枝终于肯抬头,接着往下说,“我猜赵姑娘应是为了阿姊来的?”
许岁枝点点头:“半月前爹爹与我说过那事后,我便给大碗写了信。之前她与我说过,想要做大瑞最好的厨娘,此去京城,定能有许多机遇,我便想带着她一起。”
“最好的厨娘?”许册讶异道。
这姑娘当时一把锅铲就敢从望县一路轮到潭州,确实不是一般女子。
“原是如此,那阿册也要祝赵姑娘此去顺利,早日得偿所愿。”
使臣一行人走的那日,玉珩以家中老夫人想念外孙女已久为由,将许岁枝一同带去京城,让多年来都素未谋面的祖孙二人好好见上一见,也算尽了子孙孝道。
许岁枝就带了从小跟在身边的丫头瑶夭和赵大碗随同。
许册跟着父亲到城门送别,眼见马车浩浩荡荡地驶离州城,慢慢驶向远方,再到消失不见。
“走吧,”他听见他爹对他说,“看不清了。”
回到家中,许册闷在自己的书房。
“.......曰:‘无欲无訾,一龙一蛇,与时具化,而无肯专为......’”
许册语气麻木、声调平淡,带着微微的死感,他没心情读书,随便在桌上翻了一本就漫无目的地念了出来,放眼看去书上的字都是重叠的,密密麻麻的龙蛇忽上忽下,没由的让他感到一阵烦躁。
他试图伸手抓住那些蹦蹦跳跳的字,结果就是“啪”的一声。
许册抬头看,楚天朗抽走了他的书,眉头轻蹙。
这正好,他索性趴在了桌上,双目一阖,世界总算清静了下来。
“我今日和先生告了假,昨日就告诉你了,”许册声音闷闷的,“我没有逃学。”
楚天朗从他身旁掠过,将这书放到了不显眼的地方。
“我知道,”他看见许册埋着的头动了动,接着说,“城南的茶馆新进了一本书,还是老周在说。”
说罢他也不去看许册的反应,打开书房门走了出去。
许册从臂弯里抬起头来,他用帕子擦去眼角的泪痕,起身就要出门。
看到还等在他书房门口的楚天朗,许册脚步顿了顿,惊讶道:“你怎么还在这?”
楚天朗见他出来了,只是说:“等你去听书。”
许册有些不自在,手指轻轻擦过眼角,“走吧,我又不是不去,我方才只是太困了,脑子一时不大清醒。”
“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爹叫我不必如此心急春闱,缓几年也不迟,好歹不必起早贪黑这般困倦了,不过今年秋闱还是照常的,就是可怜你还得陪我一阵咯。”许册东拉西扯,话比平日多了许多,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楚天朗这会倒是不嫌他聒噪了,时不时还能附和上两句。
二人一路晃晃悠悠到了茶楼。
此间茶楼,又名为听风楼,是潭州城内最大、最热闹茶楼。
在门口招呼的小二远远就看见了这两人,见二人走近,端好了笑脸迎上前来:“许小公子,楚小道长,二位可真是赶巧了,今日周老先生上了新书,快快进来就等说书开场了!”
许册瞄了眼楼内的景象,大堂内熙熙攘攘,鲜有空座,都是为了等这周老先生的新书开腔。
小二直接要引着他们上了楼上雅间:“您可别犹豫了,小道长早就订好了位置,再晚些人更多些可就不好上了。”
许册听闻挑眉莞尔,看向身旁人:“稀奇,看来观里香火确实不错,小道长不留着攒老婆本,倒是先花在我身上了?”
楚天朗听出他话里的揶揄,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色:“花在你身上也值了,师父有替我攒着。”
“哦——”许册拖长着调子,一时没品出来这人是不是在反呛他,他这厢暗自思量着,思绪莫名飞到了楚天朗那句老婆本攒着的话上。
许册知道他们道士不像庙里的和尚,讲究恪守五戒、了断世俗牵挂种种,那如果到时楚天朗娶妻了,哦不,他们应该叫道侣,自己可得随份厚厚的礼金,光靠那观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香火钱,不知什么时候就得把他自己饿死。
可楚天朗若是要娶妻,该娶个什么样的女子?
许册光明正大将楚天朗上下打量了个遍,说来也怪,同样是道士,楚天朗时不时会给自己一种与世隔绝的寂寥感,又在他看向自己的刹那转瞬即逝,反观莫空空就不会。
楚天朗默默忍受了会许册看儿子一样的眼神,直到说书的人登台,他五指伸展着在许册面前晃了晃,提醒他:“回神。”
许册回神,看向台上白发鹤颜的老者。
大瑞三代皇帝,励精图治多年,轻减民赋、选贤任能、公正法度,才有大瑞如今繁荣昌盛,民间有好文之风盛起,百姓闲暇时纷纷涌入茶楼酒肆听书,聊作消遣。
而行业兴起之中又会有阶级划分,争个你高我低。
要说当今听书业有四最——
北有京城最贵的广钧天周定,南有鸿洲最雅的话浮生柳铮,东有临安府最广的会清平宴非,西便是这潭州最奇的听风楼周安。
时人有将周安周定并称为双周。
只是平日里最爱讲奇闻异录、山鬼迷津的周老先生,今日却想要换换风格了。
“诸位听客老爷。”台上的周老先生气息浑厚、声如洪钟。
楼内声音俱寂。
“老朽今日不欲再讲那些个山诡精怪,也想学学那京城‘最贵’的周静之说一回官场波澜。”
楼内无有一人出声喝彩,并非是为不满,而是不想错过这位周老先生口中的一字一句。
“这故事的缘起哪里、又终去何方,其中的因缘际会、涉及人事种种,老朽一概以虚名代之。”
周安环顾满堂座下,“还请各位听客老爷,沉心静气。”
“这出故事,名为——满堂春。”
嗯,这一节写完了。
虽然比之前预计的多出了一些(目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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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永光十二年春(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