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淇一番话,其中所饱含的血泪的情感共鸣,如同在即将爆炸的火药桶上泼下了一盆冷水,暂时压制了最直接的暴力冲动。食铁兽停下了脚步,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但眼中的狂暴被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沉重的情绪所取代。其他妖怪也暂时安静下来,目光复杂地聚焦在小淇身上。
然而,这短暂的平静之下,不是小淇所预想的理解万岁,而是更深沉、更尖锐的质疑和不解。情感的共鸣无法完全抚平理智上的鸿沟,尤其是当这鸿沟涉及到最根本的仇恨(至亲好友被伤害)与不公时。
颜如玉缓缓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小淇,泪水无声地滑落,混合着痛苦、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迷茫。他的声音不再嘶吼,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人心的尖锐,一字一句地砸向小淇,也砸向在场每一个妖怪的心:
“小淇大人……你说你心痛,你说你比我们更恨他……好,我信。”颜如玉的声音因极力克制而颤抖:“但是,既然心痛,既然恨他,为什么还要阻拦我们?为什么?!”
颜如玉猛地指向抢救室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质问:“你的‘规则’!你的‘法律’!它们能给黄金屋一个真正的公道吗?!能修复它受损的本源吗?!能还给我们一个活蹦乱跳、傻乎乎讨小鱼干的妹妹吗?!”
颜如玉的目光随后扫过众妖,仿佛在寻求认同,然后再次死死钉在小淇脸上,问出了最核心、也是最残酷的问题:“人类的法庭,会因为受害者是‘妖怪’而重判那个凶手吗?!不!他们甚至不会承认‘妖怪’的存在!到最后,这个差点杀了黄金屋、毁了它根基的混蛋,最多只会被安上‘虐待动物’、‘非法持有武器’这种不痛不痒的罪名!关几天?罚点款?然后呢?!这算什么公道?!这能算公道吗?!”
这番话,如同利剑,刺穿了小淇之前建立的情感防线,直指最现实、最无解的困境。众妖刚刚被压下的怒火再次被点燃,低沉的咆哮和不满的骚动再次响起。食铁兽握紧了拳头,夔牛的脸色更加阴沉。就连伯奇和璇月,眼中也流露出深深的无奈和痛苦。颜如玉问出了所有妖怪心中最深的恐惧和愤怒——在人类主导的世界里,他们作为“异类”,连寻求公道的资格都可能被剥夺。
小淇的心脏被这些话狠狠刺痛,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退缩,绝不能流露出丝毫的犹豫或软弱。自己作为旅舍的老板,就注定要想得更远,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所有的悲痛、愤怒和委屈都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炬,如同寒夜中的星辰,扫过每一张愤怒、困惑或痛苦的脸。她知道有些话必须要说,哪怕会因此失去妖怪的信任,这是身为账簿持有者必须要迈出的一关!
小淇的声音不再哽咽,而是变得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问得好!颜如玉,你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整个下午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我不敢说能有一个完满的答案,但就现在来看,有些事你们没有想到,可现实里却是实实在在的不能忽视。如果你们坚持要动手,请让我先把话说完,再做打算!”
小淇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回荡:“首先,你们可能觉得我只是口头上的共情,是因为我没有带着你们将那个该死的人渣碎尸万段。反而还阻拦你们,我的所做和所说不一致让你们困惑了,可我请你们仔细想想,正因为我们想要的是真正的、长久的公道,而不是一时泄愤的快感,所以我才要必须阻拦!”
小淇向前一步,目光逼视着颜如玉,也扫过所有妖怪:“是,我们现在杀了他,很容易。一拳,或者一爪,就能让他血溅五步,魂飞魄散。”
小淇的语气冰冷:“但然后呢?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名有姓、有社会关系的摄影师,在桃之旅社失踪,或者被发现死亡!警方会怎么做?他们会深入调查,掘地三尺!媒体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蜂拥而至!到那时,旅社的秘密还能保得住吗?黄金屋会说话的秘密,璇月姐的九尾真身,驺虞的存在,甚至我们每一个……还能隐藏吗?”
小淇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现实感:“届时,我们面对的将不再是一个偷偷摸摸的周先生!而是整个人类社会被点燃的恐惧、猜忌和围剿!我们所有人,都将从‘隐藏的居民’变成被迫显形、无处藏身的‘怪物’!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为了杀一个蝼蚁,赔上我们整个家园,赔上所有同伴的未来,值得吗?!”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众妖瞬间清醒了几分。食铁兽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额角渗出冷汗。连最愤怒的颜如玉,瞳孔也微微收缩。
小淇的语气放缓,但更加坚定:“好!再来说说公道二字!我们今天忍下这口气,暂时放过这个恶徒,不是为了屈服,更不是为了原谅他!恰恰相反,是为了不给他背后所代表的、那种对未知存在的恐惧和恶意,找到一个冠冕堂皇剿灭我们的借口!”
小淇抬起手,指向旅社之外那灯火通明的人类世界:“我们把他交给人类的‘法律’,是在向所有潜在的窥视者、向整个人类社会宣告:我们遵循人间的规则!我们寻求的,是在规则框架内的共存与尊重!我们不是来制造恐怖和混乱的,我们渴望的,是堂堂正正地生活在这片天空下!这是不是一种追求公道的‘道路’!”
说到这里,小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仿佛有光芒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你们要明白!桃之旅社,从你们开始进来后,就已经不再是一家只为了赚钱糊口的旅馆!”
小淇的目光扫过庭院的一草一木,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大家还记得吗?先后袭击旅舍和环河镇的那个邪修,不择手段围捕食铁兽的那些人!甚至是还得林秀姐痛苦的强哥他们!无不都是不将规矩置于心中!难道我们要变得和他们一样,让旅舍成为一个不讲规则之地!现在桃之旅舍在我看来就是一座灯塔!是在人类世界的惊涛骇浪中,为我们这些非人存在点亮的一盏微弱的、却绝不熄灭的灯火!它是桥梁!是我们试图跨越种族隔阂,与这个世界、与人类,建立理解、寻求共存的脆弱通道!”
小淇的声音充满了力量,掷地有声:“它是我们所有非人存在,试图在人类主导的世界里,为自己、为我们的后代,开辟出一条能够走在阳光下、不需要躲藏、能够有尊严地活着的、堂堂正正的道路!”
小淇猛地看向颜如玉,眼神灼热:“如果今天我们为了一时之快,为了宣泄愤怒,亲手砸碎了这座灯塔,折断了这座桥梁,那我们和那些视我们为‘异类’、欲除之而后快的人,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我们不就真的成了他们口中只知杀戮、不通人性的‘野兽’了吗?!我们为之奋斗的一切,我们渴望的未来,岂不是成了一个笑话?!”
最后,小淇的目光重新变得柔和,却带着无比的恳切和坚定,深深地看着颜如玉,也看着所有同伴:“颜如玉,熊大叔,夔牛,璇月姐,伯奇,还有大家……请相信我。”
小淇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暂时的忍耐,不是为了屈服,而是为了积蓄力量。眼前的这条路,很长,很难走,布满了荆棘和误解。但它通向的,是我们真正渴望的光明。我们需要一起走下去,每一步都要稳,都不能错。”
小淇的眼中再次泛起泪光,但这次是充满希望和信念的泪水:“黄金屋今天受的伤,流的血,不应该成为我们堕入仇恨和黑暗的理由。它应该成为烙印在我们心中的警钟,成为鞭策我们更加坚定、更加智慧地走向那个光明未来的动力!我们要让它的牺牲……不,是让它受的苦,变得有意义!”
小淇的话语,如同重锤,一次又一次地敲打在每一个妖怪的心上。没有激昂的口号,只有冷静的分析和崇高的愿景。但正是这种基于现实残酷的远见和发自内心的坚定信念,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食铁兽彻底安静了下来,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拳头,第一次感到这身蛮力在真正的困境面前是如此无力,又或许,有了新的方向。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颜如玉赤红的眼中,泪水流得更凶了。但那不再是纯粹的愤怒和绝望的泪水,而是极度痛苦与挣扎后,看到一丝渺茫却坚定希望的宣泄。他别过头,肩膀微微颤抖,没有说话,但周身那暴戾冰冷的妖气,开始如同潮水般缓缓收敛、平息。他依旧痛苦,依旧不甘,但他听懂了,也……动摇了。
夔牛深深地看着小淇,那如同古井般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和……一丝敬意。他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伯奇和璇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和对小淇深深的敬佩与支持。
后院陷入了一种沉重的、却不再充满杀机的寂静。没有欢呼,没有口号,甚至没有言语。但在这种无声的交流中,一种共识已然达成。众妖选择相信小淇,相信她所描绘的那个更艰难、但也更值得追求的未來。复仇的火焰并未熄灭,但它被引导向了更深远的目标——生存、尊严和那条通往光明的荆棘之路。
在不远处的阴影中,蒙石静静“听”完了全过程。夜风吹拂着他银色的长发,他负手而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雕塑。
然而,在蒙石那深不见底的眼眸最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欣赏的光芒,一闪而逝。
(恩威并施,情理交融。先以共情稳其心,再以利害慑其行,最终以宏愿导其志。既能与众生共悲喜,陷于泥淖;又能超脱情绪,立于云端,以理服众,以愿景引领。危局之中,竟能如此破局……)蒙石心中默念:(已初具‘宗主’之气象。善。)
这声无声的评语,不知是赞叹,还是……更深的忌惮。夜色愈发深沉,桃之旅社的后院,风暴暂时平息,但更大的暗流,或许正在这看似达成共识的平静之下,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