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家到底有几本账本?
这个问题若问庄秉锐,庄秉锐会答:什么?宣家的账本?宣家那么多生意,哪里写得下在一本里?应该有一箱。
若问冯博义,冯博义会答:一本半?我怀疑宣家递交给司户参军的仅仅只是一本与商税律法严丝合缝的完美账本,底下宣家与各商暗涌潮动,应该会另起一册。
若问沈奚渊,沈奚渊会答:自然是两本。宣家这么多年降伏临川众商妖魔鬼怪不知几何,你以为靠得是什么,就是这做账的功夫,叫众人口袋饱嘴巴闭。
若问宣子离,宣子离会答:当然是一本啦,宣家循义捐赀,响应朝廷这么多年,怎么会阳奉阴违呢?好啦,不用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若不嫌弃,我带你尝尝我们宣家酒楼的佳肴美馔!
算了,还是不要问宣子离了。
那回到京城,去问万源,万源会答:如果你姓墨,朕可以勉为其难告诉你一点点。
不,不是说姓墨即可,你得真真是流着墨家人的血。
万源又补充道。
但总所周知,皇帝独坐金銮殿时,端的是一副“凭高何限意,无复侍臣知”的寂寞光景,往上祭拜列祖列宗意,往下俯瞰万世千秋民,生杀夺予握于掌中,什么都强取豪夺到了,低头一看,连跪拜磕头的臣民都恨不得离自己三尺远。
也许上一刻还疑鬼疑神猜忌丛生,下一秒便惺惺作态寻觅知己。
只可惜,曾经的几位知己早已命丧黄泉——被万源自己诛灭殆尽了。
所以不着急问万源,过一会儿万源自己也会忍不住吐露。
霜寒风似剪,紫雾袅生烟。阎溯站着候在一旁,万源则披着金缎氅衣,仔细查看起金吾卫送回来那本宣家暗账。
“陛下刚刚提到的宣子离,可是临川宣家家主宣耽的独子?”
万源抬头笑道:“阎指挥也去过临川?”
“恰巧听说过。”阎溯知道不需要继续问了。
万源低头继续翻账本,视线停在一两行数目上,轻轻挑眉。
今年宣家可谓日进斗金呢。
宣家账本用的是最普遍的四柱结算法,分为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四项账目,旧管乃上期的结存,新收是本期的收入,开除为本期的减少,最后三者相抵得到实在,即本期的结存。
宣家送到万源手里的这本,是盘底账,里头简略列出了货源、客源、开支用度和人身分红,但最要紧的是呈给万源看今年真实的利润盈余,这关系到今年宣家可以给万源的私库送多少钱。
至于临川官僚拿到的那本账,万源也见过,很清白的一本官账明本,表面功夫做得很不错。
除了上述这两本,宣家还会再做一本客账暗本,是拿来跟临川众商对账的,还算真实,但有几处支出会含糊隐去,不过其他人也没机会细究。
自从改派沈奚渊南下,万源便知道不能让沈奚渊替他把宣家盘底账拿回来。
因为沈奚渊身边有他钦点的王府护卫——慎王爪牙盯着。
只能说福祸相依。他要把豫王留在身边作人质,让太府寺卿南下,收紧对慎王的网,虽不至于让慎王狗急跳墙趁机谋反——毕竟慎王一无名义二无财粮——但足够让临川众商吃不香睡不着:你慎王什么意思?这些年大家一起赚的钱,怎么转头你就奉皇帝之命断人财路来了?
但紧接而来,最合适的人选被慎王暗算受伤,无法南下。万源发了一通火后犯起了难,生活还要继续过,国家还要继续治理,慎王朕还要继续针对,那下一个御史人选应该如何抉择呢?
万源不是一开始就想到了沈奚渊的。
只是把所有品性尚可,通权达变,能见机行事的人都相看了个遍。筛完一通后剩下的并不止沈奚渊,但要命的就是万源下派的这个御史可不仅仅需要做些皇帝天下大诏曰的事,还得做皇帝私底下曰的事,今年盯着御史的人可太多了。
慎王连每年派往临川的金吾卫都杀得一干二净,逼得万源只能靠死人来传只言片语,更何况一个金光闪闪,身上写着“皇帝派我来的”六个大字的御史。
如何能让慎王容忍这个御史?
除非御史本身立场并不绝对属于效忠于皇帝——当然,这是慎王视角里。
沈奚渊是宣家人。慎王知道。万源知道慎王知道。慎王不知道万源知道。
宣家是皇商,不是说其财力堪比国富,而是宣家直接效忠万源,这一点,慎王不知道,万源知道慎王不知道。
因为这些年慎王一直明里暗里向宣家示好。甚至几年前为了讨好宣家,自临川远道而来杀死了朱家的副家主。但宣家临川监视慎王举动的情报连同此事之后慎王给宣家送的礼写的信最终都无一例外齐齐出现在万源的御书房桌案上。
在慎王眼里,宣家与万源,应当是毫无干系,最大的干系也不过是万源察觉了临川商贸繁荣,也想分一杯羹罢了。
所以,沈奚渊的宣家人身份便巧妙起来。
这也是最终选定沈奚渊的原因,唯有沈奚渊,只能是沈奚渊。
王府不仅不会太戒备沈奚渊,反倒容易对沈奚渊生出信任。
毕竟沈奚渊自己都不知道宣家与万源的关系,要演出不知情,莫过于真的不知情。
沈奚渊以为当了御史可以帮宣家遮掩敛财,殊不知宣家敛的财最终沟渠暗通流向了万源。
但沈奚渊能当御史并不意味着他就生出知道秘辛的资格。
因此,宣家每年靠并营谋私出的无数白花花银子和厘清算好这笔银子的账本,不能让沈奚渊察觉出端倪,得另遣人来送。
万源想到了金吾卫。可是慎王对金吾卫太过敏锐,敏锐到万源几乎怀疑金吾卫里出了慎王的细作,尽管绝无可能。
所以万源苦思许久,决定传信给宣家,要他们把沈奚渊作为一个吸引住慎王目光的障眼法。
宣家很快想出了法子,那就是:
假山匪传客暗账。
「父亲,我想知道我们该怎么做了。」
临川潭州路。
明明还在酒局里与御史提举们推杯换盏,一众钗光鬓影晃花了眼,宣子离却忍不住回忆起,一个月前还在宣家时,父子二人对着万源提的刁钻要求埋头研究,他提出的这道妙策神谋。
「慎王多疑,那就先用沈师叔给慎王交一份‘投名状’。我们与众商合议,不择手段给御史沈奚渊送一本客账,对慎王便称我们已私联御史,暗通款曲。」
宣子离按住回忆,抬头望向桌上四人。
“早就听闻御史清能有容,仁能善断,如今一见,草民更是心悦诚服。”
宣子离祛衣躬身,给沈奚渊敬一杯酒。
沈奚渊一杯灌尽,笑眯了眼:小师侄你跟我讲这些。
宣子离微微侧耳,自己在宣家说过的话再次响起。
「新任的提举常平司冯大人心思玲珑,如果动静闹大,逃不过他的眼睛,最好是有风波,但人物俱销,无从下手。依我看,不如专雇那无根无萍的落魄户,只说是吓唬商队抢占生意,其余传账机密,最多只叫一人知晓。等事成,要金吾卫押走这群人,便可了无痕迹。」
“草民听闻御史曾遇匪患,冯提举奋勇决断,连夜清道,攘除奸凶,涤荡秽浊。忠绝潭州寇盗潜踪之患,冯大官人可谓措置有方。”
宣子离给冯博义敬一杯酒。
冯博义微笑点头,连连道“惭愧惭愧”,也并无他言。
声音还在继续。
「至于王府的护卫会有何反应?只要我们提前跟慎王通了气,希望他能帮促成这一出传账把戏,慎王自然不会与我们为难。」
宣子离一转,续上酒,朝胡璠弯身。
胡璠赶忙起身,回敬回去。
「临川官里没有愣头青,不意味着外头没有。子离这段时间认识了一个人,叫庄秉锐,是来临川查案的大理寺少卿,利用好了有大妙处。」
宣子离换了茶瓯,朝庄秉锐拜身道:“庄兄弟,你我相交数月,恨相知晚。只是遗憾你伤未愈,宣某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庄秉锐站了起来,却不接,一计眼刀,冰冰冷冷投掷上宣子离捧着的茶瓯。
“拜了一圈,终于轮到我了?”
「但没用好,便是祸患。」
凭高何限意,无复侍臣知。(李昂《宫中题》)
今天这章纯上帝视角,标准答案,对不起长媚,我写爽了就直接让宣子离自爆狼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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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明酬暗讽局中局,口是心非戏里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