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落的雪花已有碗口大。
长媚捧着一碗热汤,坐在窗前看雪。
今年的秋溘死在京城第一条结冰的河里,几乎是瞬息,天地残灯炉灭,风饕雪虐,湿冷的云在天上俯瞰人间,滴水成冰,犹如泪尽。
雪纷纷扬扬落下,人间歧路都盖尽。
“主子说,豫王此去皇宫,半年内不会离开京城,你得在这半年内得手。”
墨十在暖炉旁取暖,长媚身上若有若无的暖香顺着热气钻进他的一呼一吸。
“半年?”长媚幽幽地问,“你们主子就这点能耐?是太看得起我了。”
“也罢,说不定久了,也对我腻味了,更不好得手了。”长媚愁眉苦脸道。
“先不说这个,”长媚舀一勺羹汤要喝,却不想这汤放了些时候,有些凉了。
“阿十,帮我把汤喝了,别浪费。”
墨十走过来,俯身要拿,长媚却先一步捧起了碗,见墨十头低下来,长媚笑道:“多大了,难不成要我喂?”
墨十摇头,“我要自己拿的,只是你没松手。”
长媚把碗送得更高,直接挨上了墨十的下巴。
“好阿十,我说错了,其实是我怕冷,汤婆子还没送来,我贪这碗上的余温罢了。你方便方便就着我的手喝了罢。”
墨十的手盖上长媚托着碗的手,几口解决完,喝得太急,嘴角还有几滴残液,墨十本来没发现的,只不过见长媚看了他两眼,就开始眯起眼睛笑,又把碗放下,扯着帕子的手在她自己嘴角点了两下。
墨十抬起手背胡乱擦了几下,还好是在屋内,要是在外面,身上挂着几滴水结了冰,要抹掉才有得疼呢。
屋里很暖,墨十感觉到手上水痕很快消失。
但微凉柔软的触觉仍然顽固停留在手心。
他没捧着碗,他知道自己手肯定很热,长媚怕冷,自己的手应该比汤碗更暖,于是理所当然地覆上去。
像外面覆上腊梅的雪。
喝完汤,墨十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长媚的手真冰。
“阿十,你有没有亲人?”长媚没头没脑地问一句。
明知故问。
但墨十没想那么多,他表情有些松动,“没有的。”
“那你会一直为你主子做事到做到死吗?”
墨十直觉不太妙,这个问题他没想过,但又好像这个问题不需要想,这根本不能称之为问题。
“我不会。我不会为你们主子做事做到死。”长媚笑得狡黠,像个机灵劲起来的顽童。
“阿十,你怕不怕我死,死在你主子手上?”
墨十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主子不会亲手杀人。”
长媚搓了搓手,手还是冷,墨十怎么不肯给她多捂一会儿。
“哪日真到了要我死的田地,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
她的眼钉进去,气势无坚不摧。只是这次防线却不再犹疑抵抗。
她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他站着,视线往下,面无表情却像在垂怜。
他的手顺着她的指引到达她的脖子。
“你感受到了吗,这是我的命。就在你手里,我把我的命交给你。这世上从没有人把自己的命交给你,从来都是你为别人卖命,我是头一个,你忘了你的主子,也不能忘了我。”
“……唔。”
墨十从来只在杀人时才会握住别人的喉咙,此时握住一截细软的脖颈,却不需要一举封喉,倒是令他无措了起来。
他默默地感受一阵阵的颤动,不安的,拱缩着的。他感受到长媚在尽力克服着害怕,也难怪,他的手沾了这么多血腥,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怎么能不害怕呢。
他无意识地收紧。
长媚猛地抬起双手掐住环在脖子上的大手,大口大口地喘气。
墨十慌忙地松了手。
长媚被掐得差点一口气背过去,她看看死活没开窍的墨十,冷笑都做不出来,挥挥手让他离开。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那种死亡从喉咙蔓延到头顶的窒息感让她战战兢兢,死在墨十手里算什么啊,死在墨十的主子手里算什么啊?
那她做什么苟活这么久,受这几年的折磨,她要是想死刚被扔到娇红馆生不如死的时候就该直接去死,死前留一个清白,倒也活不成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
墨十离开厢房,其实他还有另一个落脚地,但那里比起长媚这里,那里太冷了。
墨十其实不叫墨十。墨十在到长媚身边之前,别人叫他“十”。
九和十一死了,所以十被派到长媚身边。
主子曾说:长媚不敢死的,我得找一个耐活的在她身边。
不敢死?不甘死?
墨十没听清。
墨十记得自己刚来到娇红馆的时候,是万源五年的冬天。
长媚比现在矮,比现在瘦,哦,她那个时候好像才十四岁。
墨十可以一只手合握住她的小腿。
长媚看上去惊魂不定,对于一身黑乎乎的他突然出现在黑压压的夜里,哪怕是在厢房里,当然,不是在长媚现在住的这个厢房,那个房间很小,堆满了杂物,只有蜡烛周围是亮的,其他地方,就像是房子外的黑夜。
长媚脸上还有泪痕,她轻轻开口,声音还发着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
“你是他派来的吗?”
“是。”
“你是来保护我的吗?”
“不是。”
“......”长媚哇地一声好像想哭出来,又急促停下,开始打嗝。
“那你来是要做什么?你是来杀我的吗?”
“不是。”
“哦。”长媚不哭了,或者她根本没哭,她慢吞吞举着袖子把脸擦了一下,对着他咧开嘴笑。
“你叫什么名字?”
“十。”
“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你叫常袂。”
“我不叫长媚,我叫常袂,常是无常的常,袂是衣袂的袂。你听过一句话吗,男人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这样记就记住了。算了,你可能听不懂。”长媚抿起的嘴松开,她很热情,自从知道他不是来杀她的。
墨十回答:“哦。”
“你不要学我说话。”
后来她嚷嚷着要给他起一个姓氏。
“十,这个字用来喊人好奇怪,别人还以为我在数数。”
“你不需要喊我,我自己会出现。”
“是吗?”
“奴家需要你的时候,你就会出现?”
长媚笑盈盈看过来,他突然发现她就像一夜之间长开了,手臂舒展,骨肉匀亭,头上戴的花迎风招摇。
她练习在每个人面前自称“奴家”,还有些生疏,可早已不青涩。
“奴家给你起一个名字,叫墨十,如何?”
墨十瞪大眼睛。
长媚笑出声来。“听到墨这个字,你怕了?”
“别怕,这个名字只在你我之间唤着玩,你在别处当你的十去吧,在我这里,你就当我的墨十。”
那是第一次,墨十在主子面前汇报时隐瞒了长媚说的话,墨是主子的姓氏,如果让主子知道长媚给他取名字也用墨这个姓氏,主子肯定不会开心的。
长媚有时候贴他贴得很近,墨十生出疑惑,他见着其他人如果也要贴着长媚这么近的话,是需要给银子的。
于是墨十有天问长媚:“我是不是要给你银子?”
长媚那一刻表情变得很奇怪,好像是厌恶,又好像是悲伤,墨十见过主子在围猎场射杀兔子和狼,长媚的眼神像濒死的兔子与呜咽的狼揉作了一体,脆弱又狠戾。
“你想睡我?”长媚笑嘻嘻问他。
“睡觉不是自己就可以睡吗?我很小开始就不需要别人陪我睡觉了。”
墨十诚实回答道。
长媚好像松了一口气,放松下来。可是几天后,好像是曾经和长媚天天待在一起的那个叫陈引的男人在临川死了,所以陈引的父亲派人来娇红馆,说要把长媚带走。
墨十赶回去禀告主子。
等回到娇红馆时,长媚坐在床上,见到他来也不烧烛,就在黑夜里默默坐着,墨十确定她没有被陈家带走,也准备离开。
“阿十。”
墨十停下脚步,回头看。屋里很暗,唯一的光是床上那人闪烁的泪光,透过月色。
“如果我跟你睡,你能不能保护我?”
“不能。”
“如果我跟你睡,你能不能不杀我?”
“不能。”
“那我不跟你睡觉了,你走吧。”
“哦。”
墨十离开,离开之前他忍不住回头,发现长媚剥开衣裳在给身上搽药。墨十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酸胀。他之所以能记住陈引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发现如果长媚和陈引贴得很近的话,第二天长媚身上就会多出很多鞭痕破口。
他跟主子汇报。主子先是很开心地笑了,笑完又微微皱眉。
“不能叫陈引打坏了,将来豫王来的时候长媚都成了残花败柳了。”
“陈引得离开京城。不如......让他去死好了。”
于是没过多久,陈引就离开了京城。
可是长媚的伤口好得比陈引不情不愿离开京城的马车还要慢。于是主子拿出了一些很名贵的生肌膏,可以不留疤的那种,墨十带着药膏兴冲冲地往娇红馆赶。
长媚拿到了很开心,她苦恼地摸摸肩膀,拉起墨十的手,要他给她搽药。
长媚背着他解开衣裳,墨十眼前一面微光涟漪,被屋子里的夜**吞还吐。
后来墨十见过郊外褐枝上绽开的一千朵梅,京城漫漫下了一万里的雪。
也不过借了长媚完全坦露的腰背上,三分颜色。
她扭过来的颊面,他看到她因忍耐蹙起的眉头,像两轮弯月挂在她脸上几道清河上,月影憧憧,帘拢半湿。
白鸟朱荷引画桡,垂杨影里见红桥。
长媚的伤很快就无影无踪,她的背上又覆上了各种颜色的纱裙,直到遇到给银子的人才脱下。
长媚不需要他再搽药了,墨十眼里的那一捧雪化了,从手心流走,成了天边遥远的春色。
欲寻往日魂已销。
白鸟朱荷引画桡,垂杨影里见红桥。欲寻往事已魂消。(王士祯《浣溪沙·红桥》)
新卷已开!
卖萌打滚求收藏 每晚18点准时掉落更新~(作者公告为何删我颜文字咦)
文案梗已写到,完全可宰!接下来是跟着娘娘和小庄去查旧案真相,提前预警老辈子有BL线,但是是单向的!
放一个吃糖人的小常袂在这里卖萌,我去埋头码字了Ψ( ̄? ̄)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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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雪窗授命玉颈寒,霰化流春俯拾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