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奚渊知道事出有因,赶忙将账本塞入怀中,心里震撼不已。
宣家知道金吾卫紧盯着自己言行举止,只能使出此下策,踏着人命来送一本还不知是真是假的账本。
金老大见沈奚渊神情,松一口气,急忙退出去,哪知刚要转身,一柄寒刃没入胸口。
庄秉锐越过一干束手束脚的金吾卫,直接把车與中将出的人捅了个对穿。
沈奚渊瞳孔急缩,庄秉锐的声音隔着噗滋冒血的金老大,淡淡响起:“嫌命太长了。”
沈奚渊:你就不怕要出来的人是我?
一众金吾卫:正是怕这个。
话说正在外面纠缠金吾卫的金老二一回首,就见到这一幕,顿时目眦尽裂,痛呼出声。
四周杂技艺人见金老大从车上无力坠倒,血湿胸襟,纷纷惊慌失措,四散溃逃,眨眼间竟然少了一大半人。
“一群宵小,竟敢刺杀朝廷命官!”
那些正在逃的人一听,简直魂飞魄散,一边囔囔着“怎么是官差,大人饶命啊!”,一边逃得无影无踪。
金老二此时神魂俱震,见着金老大咽最后一口气,脑袋发懵,竟是平白涨了万千尺的血性,生生掀翻压制住他的金吾卫,朝庄秉锐刺去。
庄秉锐注意到这个状似癫狂的汉子,闪身躲避,谁知哪里窜出来一个身形强壮的人压住他,力大无穷,把庄秉锐死死锁住!
前后两难都是猝不及防,等到金吾卫拧断金老二的脖子时,金老二的剑已经插进庄秉锐的左胸。
更令人称奇的是擒住庄秉锐的人硬生生把他圈住不得动弹,连金吾卫上前用力也没拉开。
抱住庄秉锐的并非无名之辈,正是那位相扑好手,窜三娘。
窜三娘皱起眉头,眼看金老大金老二接连覆没,这钱找谁结?倒不是她不怕官差,只是眼前这群人她都交手过,有些能耐,却奈何不了她!这就是她敢接这差事的底气!
庄秉锐挣扎一会儿,有些力竭,“你放开我!”
窜三娘压低声音,“你们真是官差?”
庄秉锐一听竟然是个女人,又剧烈挣扎起来,仍然无济于事,简直羞愤欲死,恨不得以手掩面。
沈奚渊从车與里走出,故意将衣裳扯得狼狈,厉声道:“袭击皇命钦差,尔等想株连九族吗?”
谁知定睛一看,庄秉锐被一个强壮的女人死死压制着,险些变了表情。
真恨不得找个人给他画下来。
见局势基本被金吾卫和刚刚赶来的王府护卫控制住,黑雾也悻悻散去,装备精良的甲胄兵看着手底下一众乖乖就范衣衫褴褛的喽啰,心里感受到久违的尴尬。
官差你看我我看你,真是除了庄大人挂彩,只剩众人被烟熏黑的衣角。
胡颀带着头巾,又担心被庄秉锐看到脸,专门戴上了黑纱帷帽,一来见着庄秉锐如此狼狈脸贴着地,心道白操心一场。
“哇!”
庄秉锐吐出一口血。
沈奚渊明白现在不是看乐子的时候,连忙正色道:“悍妇!还不松手!”
窜三娘冷笑一声,往地上啐一口,大手拧上庄秉锐伤口,声称不让路就等着看她手里的公子哥血流尽!
庄秉锐疼得小脸煞白,沈奚渊见状赶紧加一把火,命令道:“都让开!庄大人性命要紧!”
沈奚渊与窜三娘还对上了眼色,沈奚渊琢磨着这窜三娘武功不凡,怕是个宣家请的厉害角色,也不愿要她性命,连忙眨眼要她赶紧走。
林中鸟啼如箭矢裂帛,窜三娘在众人剑光围簇下掣着庄秉锐小心翼翼往后挪,金吾卫不仅盯着窜三娘,顺便等着沈奚渊的反应。
沈奚渊额角流下一股汗流。
庄秉锐倒是大义凛然,大声喊道:“千万别叫她跑了,我流点血不要紧!”
沈奚渊瞧着庄秉锐眉头紧皱,身上几道血痕悚然,琢磨出些滋味:要不是此刻庄秉锐被挟持住,这壮妇还真逃不了,当然更要紧的不是这个,原本宣家找人假扮山匪,最后连一点死伤都没有,未免太假,庄大人自告奋勇上赶着放自己的血,在这么多人见证下,假也成真了。
沈奚渊心里做了决定,朗声道:“本官念在你尚未酿成大错,你若此刻放开庄大人自行离去,本官可暂不追究!若庄大人再有丝毫损伤,必将你碎尸万段!”
胡璠坐在马上,帷帽里的嘴角轻轻勾起,声音却未泄露半分笑意:“庄大人性命攸关!你切莫再寻衅滋事!”
窜三娘这回听得明白,她警惕地看了看周围,解了对庄秉锐的桎梏,用力一推,庄秉锐踉踉跄跄几步,被人扶住。
庄秉锐恶狠狠回头要看挟持住自己的人长什么样,那女人早就一溜烟没影了。
金吾卫陈十六与一众同僚面无表情默默望着,他们明面上还是得听沈奚渊施号发令的,沈奚渊没发令要他们抓人,他们怎么能擅自抓?若是真因此庄秉锐有了什么闪失,沈奚渊可就能把自己摘出来,说金吾卫罔顾上级,办事不力了!
胡璠看热闹赶上了趟,他回想起前几日王爷发来的语焉不详的密信,心里有了底:保护好沈奚渊,原来是这个意思。
沈奚渊在这场被劫的戏码里,身份绝对不简单!
胡璠有了猜测,心想又能写一封信给王爷了.......
等到庄秉锐伤势处理好,队伍又浩浩荡荡往前走,好在后面再没有真材实料的山匪来犯,这会庄秉锐没再逞强骑着马冲在队伍前面。可怜御史沈大人,不仅忍受车马劳顿,还要照顾怏怏不乐的庄大人。
庄秉锐前头热血冲晕头,此刻胸脉牵扯得疼,寒意自伤口扩散开一圈圈涟漪。
庄秉锐格外冷静,一切蛛丝马迹齐齐浮现在眼前。
前脚刚试探沈奚渊能不能带宣子离回京,后脚就有人设计埋伏他与沈奚渊。
如果他之前探查朱商案的方向不错的话,背后的人,恐怕与慎王脱不开关系。
还有金吾卫过于惰怠的反应,这哪里是帝王鹰犬,这简直是帝王豢养的绵绵羔羊!
庄秉锐简直怀疑,这里面除了他,个个都有隐情。
他靠着轺车壁,撩开帷幔,只见那队从来神龙不见神尾的王府护卫也跟在后面,为首之人看不清面目,一派气宇轩昂,黑纱之下一双微圆凤眼,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盘旋林梢的鸟不再犹疑,俯冲云霄,风里遗落两三声鸟啼。
天气渐冷,奉高困不住的鸟都在往南方赶。
翡翠绿的帘幕遮掩不住朱红宫门,檐角的铃铎被啄得叮当作响,恽妃叫了人守在外面,仔细查看起桌案上一堆书卷和漆盒。
这里有黄德全的徒弟黄双儿献上来的,也有徐夫人送进宫的。
大部份都是常文的画,偶有几句不明所以的诗文。
有萤娘的画像,有......
小时候的萤娘的画像?
恽妃怔住,举起一副画像仔细看,一寸一寸地看,一笔一划地看,从画中人微弯的杏眼看到水润的嘴唇,从她手里抓着的糖人看到她椭圆的小发髻。
恽妃几乎要站不稳,她搜遍摸尽黄双儿献上的旧箱每个角落,企图再有新发现,徒劳无功,只这一副,画着一个缩小版的萤娘。
画中人看起来只有**岁,但姐姐十四岁才进宫,跟常文成婚也是几年之后了,按理来说,常文不可能见过姐姐这么年幼的模样。
难道是常文特意想象出姐姐小时候的样子,画出来留作纪念?
处处透露着古怪。
恽妃不气馁,继续研究这幅画。画中小女孩站在花市灯街里,天真可爱,幼圆的眼睛透出狡黠的微光,手举着糖人往前递,白齿露出,好似在跟谁讲话。
恽妃把画对着烛光,发现画上糖人那处颜色格外浓重,在光下也犹如一个墨团,她用指腹轻轻蹭了蹭,不对,这厚度不对!
她赶紧唤人取来一把薄如蝉翼的刮勺,万分小心地顺着边缘削,直至夹层破开,一个折了许多层的纸叠落了出来。恽妃屏息凝神,缓缓展开。
纸面被墨浸染晕开,难以辨清。
恽妃不甘心,举近了看,原来是字如蝇卵,密密麻麻写满,每个字都在痛苦地伸展痛吟,看上去才一团乌黑。
恽妃费力地辨认起来。
「携萤娘与常袂观灯市,常袂持糖人,咂一口便蹙眉道:“苦甚!”遂塞于我。
尝之实乃甜腻缠舌,笑问:“此物甘饴,何言苦?”
女捂腮嗫嚅:“连日糖食伤齿,愈甜之物,愈觉苦涩。”
闻之怆然。当世相伴之甘饴愈浓,他日齿落龈溃之时,其苦楚愈切。
然局已铸成,非万死不可破。
待百劫历尽,以我身殒魂灭,赎得萤娘、常袂一线生机。」
......常、袂?
恽妃呼吸急促起来,一个万分之一的念头在脑中生出手脚,诡异如同从肢端末长出完整躯壳。
她不是没怀疑过常文和姐姐可能有过孩子,但是徐家这么多年没查出来,退一万步,当初万源登基,颁旨诛灭常文九族,但是在那之前她已经入主东宫,万源自己都在常文九族之内,常文在管刺案事发后没多久自戕而亡,所以最后行刑的只有常文的妻子,也就是徐家长女徐萤。
如果真的有这么个孩子?她当时是怎么逃过天网般的搜捕追杀的?
如今她调查旧案这么久,却只找到这一样证据,证明有孩子存在的可能,她应该信吗?
如果不存在,为何常文要捏出一个孩子的幻象,他要迷惑谁?
挫败如同被打翻的酒觥,苦涩如江流,漫出徐芸的眼底......
身陨魂灭?常文你万死不足惜!
恽妃连这张纸片都不敢用力一捏,像孩子无措地捧着珍贵的瓷器,她把纸片收进丝绸袋里,又发了一会儿呆。
最后她忍不住拿起画像看了又看。她没见过这个年纪的萤娘,这一瞧,瞧出许多熟悉亲近,好似年幼的萤娘就站在她面前,请她吃糖人。
那个破损的糖人......恽妃开始恨常文为何画得栩栩如生,文章却语焉不详?为何要她窥见往事一角又无法触及真相。
画里糖人淌下两行泪。
而恽妃在反复的磨蚀与浇筑里,融化成一地糖浆,困在故人伸出的手与现世之间,藕断丝连,久久难分离。
常袂、常袂、常袂、你最好真的存在于世间。
徐萤把你留给我,徐萤把我留给你。
你是徐萤留在世上的唯一一件遗物。
却不是为我留的。
修了一下bug,你们觉不觉得金吾卫这么谨慎,按兵不动有点奇怪,对,庄秉锐也是这样觉得的。
恭喜庄少卿达成“庄门的世界”成就——除了自己,所有人都在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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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燕颌锁蟒施角抵,糖躯缠舌忖苦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