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去后香留膝,十年夜雨百年心」
“......开场!”
豫王宣布。
数只眼睛盯着,长媚施施然走过去。
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
这是赵怿喝的第三盏酒。秋露从赵怿身后的竹林滑落进前池,看不清的水流从□□旁泠泠流过,赵怿扶上长媚敬献的第四盏酒,僵持半晌,等长媚撤了手,才仰头饮尽。
长媚绕到赵怿身身后,双手微微托着赵怿的肩,身子却侧着环过来,呵气如兰,丝丝缕缕从赵怿耳垂烧到鬓角,蒸出热汗来,赵怿微微向另一侧偏头。
长媚笑出声。从袖子里掏出张帕子,指尖捻着,覆上赵怿不肯看她的侧脸。
一抹水意。
长媚低声调笑道:“赵公子刚刚喝酒好不文雅,这酒液撒上脸了。”
赵怿两肩一松,奇怪,明明长媚未施半分力道,只是轻轻放着,怎么……
长媚收回手,顺道把擦了赵大人薄汗的帕子塞进胸口衣襟里,见赵怿看过来,又顽皮地隔空指了指赵怿胸口。
赵怿额头泌出豆粒大的汗珠,如受酷刑。
长媚瞧见了,眉间一蹙,不知想到了什么。只见她转身面向看戏的众人,两只手交叠着扶住胳膊,轻飘飘道:
“赵大人清心寡欲,奴家甘拜下风。”
人群里传来倒彩。
“媚娘,这才哪到哪啊,你都没怎么碰赵公子!”
豫王朝发声者看去,记住了此人模样。
长媚无奈,欠身稍理衫裙,石榴半吐,红巾围簇,往上只见一双盈盈杏眼,秾艳一枝待看取。她这次绕过赵怿桌前四处溃流的酒,依偎进他怀里。
赵怿一拂袖,竟然背过手,徒留长媚空空枕膝。
长媚躺着,当起众人的面玩起赵怿未束的发丝。粉颊似蝶,红敛玉蛾,颠倒垂吊金雀,玩了一会,又凑近听他心跳。
过了好半晌,赵怿几乎要压制不住心念波动,就见长媚扶着桌案起身,朝众人倩笑道:“这次总不是奴家不尽心意,别再为难罢了。”
稀落的掌声响起,长媚眺目望去,就见豫王最卖力。
豫王跳出来,所谓善始善终,他开口称赞:“好一出风流戏,诸位有所不知,这里头换一个人都不行。没了赵公子,则太艳情,没了长媚,又太寡淡。”
实在是天作之合。
众人热闹起来,倒好像真看了出名家编排好的戏折子,你一言我一语,恨不得作首诗出来。
有人斗胆走到赵公子跟前,问赵公子有何感想,有何诗陈。
赵公子好似还没回过神来,被叫了两声才勉强应答,但作诗却快,不到顷刻,就吟出来几句。
那人抄了去,满脸矜色。
摇扇公子们也不摇扇了,凑过来看看赵公子写了什么,又或者围上赵怿。平日里他们与赵怿谈不上几句话,此刻他们仿佛对一卷熟读百遍的书温故知新起来,洋洋洒洒发表见解。
原来赵公子也是同道中人。
赵怿对此论调不予置评,直到见到一个面孔,他立即拨开人群大步流星走出去。
……
流星飒沓,庄秉锐嫌原本客栈的马慢,半路换了匹皮毛顺滑的良驹,马鞭甩得飞快,银白马蹄踏出滚滚轻烟。
王府的人跟了一段路,确认是郊外采选队伍驻扎的方向没错。
庄秉锐一扯缰绳,停在驻扎营前。沈奚渊听到动静撩开帐篷,庄秉锐连马都还没下,只见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少卿劲装干练,眉目轻矜,三言两语回答几位持刀侍卫的盘问,远远来看侍卫简直如同庄少卿的牵马仆从。
沈奚渊把庄少卿迎进帐中,两人客套几番,庄秉锐三两句离不开临川。
“临川真是个好地方,风土人情,无一不肥美丰饶,街上随手挠一挠的小土狗,肚皮也比京城的浑圆。”
颗颗粒粒都是指缝里落下的粮食。
庄秉锐话锋一转,又转到宣家头上来,“临川论富,还得是宣家,吃穿用度讲究还是小头,我与宣家大公子宣子离有幸见过几次,其见识之广,胸襟之阔,上到天下三分酒利千钧辎银,下到家室一奴每日所费米盐,无一不谈锋甚健。”
沈奚渊喝口茶,心里点点头,师侄宣子离是个有才志的不错。
“依我看,这宣家最富的,不是口袋,是脑袋。”
沈奚渊默默听着,他眼前的庄秉锐就如同一只炫耀刚抓了兔子的火红狐狸,张牙舞爪。
“但你可知,这人一聪明,就忍不住洞悉世间大道规则,等到所有缺漏一览无余时,就毫无敬畏可言......”
沈奚渊一挑眉,这个庄少卿神神叨叨要暗示什么。不是听说他跟宣子离关系不错吗,怎么见这光景,恨不得卖友求荣一般。
“沈侍郎,你是个聪明人,还是一个守道的聪明人......”,庄秉锐语气喃喃起来,“不仅仅如此,你还是个被道重视的聪明人,你简直受道喜爱。”
“破坏一条道比创造一条新的道的代价实在小得多。”
沈奚渊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下一刻庄少卿就直白得吓人起来。
“临川众商所行之道,无非是临死前多赚买几个脑袋的银钱,实在短浅。”
“都是分利,与层层盘剥的官分利,哪有跟......官家分利来得多。”
沈奚渊简直要嗤笑出声,你一个大理寺查案的,能跟天子做什么钱货两讫的交易。
沈奚渊正色道:“少卿慎言,沈某寒窗苦读,所求无非官勤民劝,其乐融融,哪能成天钻营这个利字呢?”
庄秉锐才不信这说辞,他掏出之前张宏鹤给的玉牌,捏在手心把玩,“侍郎可是与宣家渊源颇深,难道还不明白下官为何找上来吗?”
沈奚渊:大概是因为......方圆十里只有我一个能陪你折腾的朝廷命官?
见沈奚渊一脸难言之隐,庄秉锐抱拳作揖,“看来侍郎还是有些顾虑,无妨,下官不是那强人所难之徒,只是这段时间手捧御札皇命在身,行事多有顾忌,还望能与侍郎大人伴行一段路程,所有叨扰,侍郎大人见谅罢。”
沈奚渊:哪来的强人所难?你这分明是逼上梁山!
“不劳少卿费心,听闻少卿不日便要返程回京,怕是一路多有错开。”沈奚渊温文尔雅道,但显然他低估了庄少卿此次临川之行锻炼出来的死皮赖脸。
“侍郎说的不错,下官此求是有些唐突。但下官仰慕侍郎许久,若能同行,定然唯侍郎马首是瞻。”
沈奚渊脸色倒还挂得住,他心想道:若我仅仅是个绳愆纠谬、肃贪惩恶的御史,要你跟着也无大碍,偏偏还叫你摸准我与宣家这一条千丝万缕的绳络,那你还凑上来,这不脸贴着脸要来查我?
天知道沈侍郎此事上倒是冤枉了庄少卿,若是庄少卿手里真握着点唬人的,此刻他就不是骑马来沈奚渊营帐前好言好气,而是连夜赶回皇帝身边一纸诉状倾吐如流了。三分把握当十分的庄少卿什么时候跟一个侍郎讲这么多客套话。
沈奚渊思量良久,决定了庄少卿的去留。与其赶庄少卿回去又时刻提防着,还不如将他束在眼皮底下来得保险。
二人各怀鬼胎,对视一笑。
......
“你过来。”豫王皮笑肉不笑,向方才围观看戏中的一人招手。
正是人群里最先向长媚喝倒彩的男子。
此人名叫吴良,不是什么有名倜傥人物,但他叔叔是吴英仁,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也就是宰执之一,与赵怿政见不和。
吴良目光闪躲,假装没看到,两腿一迈准备走,却被三步做两步走来的豫王揽住了肩膀,豫王神态亲昵,宛如与吴良是投缘多年的好友,硬是不知不觉中驱散了周围人群,谁知道下一秒豫王可能发什么疯。
“你见过更好的戏。有推荐的吗?”豫王拍拍吴良的肩,很顺手。
吴良像是才回过神来,“王爷您叫我呢。哈哈。”
“不够自然。”豫王爷点评道,“假如装傻糊弄是门学问,吴公子你这才刚刚入门。”
“我教你,你应该说,王爷,我不止会看戏,我还会排戏。”
吴良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豫王的手不知何时不再搭在肩膀上了,而是紧紧扣着他的脖颈。
“还有什么把戏,一起交出来本王赏一赏。”豫王压低声音,阴恻恻如鸮啼。
“奴家也要学一学。”
两人闻声俱回头,长媚蹙眉凝睇,注视着两人。
豫王的手不自觉一松,吴良见状赶紧撤离豫王身边两步,他恨不得扭身到豫王背后逃之夭夭,只可惜豫王扯住了他的衣袖,吴良此时嘴巴比刚刚闭得紧。
长媚款款走近。
豫王抓紧时间拷问,可别耽误他一会儿跟长媚回娇红馆了。“你们以为赵怿看不出来?你们以为赵怿真的是为了长媚再次回到这个附庸风雅之地?赵怿是为了你们这些蠢货回来的,小圣人心里门清儿得很,劳烦你们下次贵手高抬一些,这把戏也忒下三滥了。你们当赵怿是傻子吗?”
说完一连串,豫王满意地向长媚笑笑,“本王现在日行一善愈发熟练起来。”说好了要讨太后欢心,怎么能食言呢?此番赵怿的政敌都下场了,他好心递出一柄杆子,大家一起往上爬吧!
光啃着我家长媚怎么说,天下姝色万千,同一套把戏玩个一两次也就罢了,总不能叫长媚与赵怿绑在一起。
跟这么个无趣的正人君子绑在一起,长媚打拼这么久的风流名声不就毁了吗?
豫王美滋滋的,自己简直是长媚的绝世知音,早知道与她会这样投缘,他该给她与他设计一个更美好的初遇,但豫王转念一想,自己与她的初遇也不差,人声鼎沸里红衣飘飘,简直是命中注定。
他得找人写一写他与长媚的风流韵事,他赵怿都有别人写戏折子上赶着逼演,怎么轮到他就没有了?这出戏叫什么?
长媚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好色散财?
他豫王最大的特点是什么,恣逞意气?
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对了,酒色财气,粗略一数,原来四毒俱全。
但看生身七尺,喉间三寸流通。
财和酒色尽包笼,无气谁人享用?
豫王松开手,一摆衣袖,敞开了怀,似乎想牵上长媚的手。
长媚的确往豫王方向走了两步,但见豫王微微张开双手,有点挡路了,只好侧过身借过。
豫王神情晦暗不明,长媚轻飘飘从手中流走,他侧头看长媚急匆匆要赶往哪,视线尽头,一群人乱哄哄的,赵怿孤高鹤立,凛然如生。
他刚认定长媚是他不可多得的知心人,知心人就往别人怀里跑。
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王昌龄,《龙标野宴》)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苏轼《贺新郎·夏景》)
红敛双蛾,颠倒垂金雀。 (宋徵舆《蝶恋花·秋闺》)
但看生身七尺,喉间三寸流通。财和酒色尽包笼,无气谁人享用?(警世通言《苏知县罗衫再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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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多情去后香留膝,十年夜雨百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