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醴山县。
郊外一处高地上,驻扎营袅袅升烟,正是南下的采选队伍。
陈十六是此次采选队伍的随行司事官之一,但他还有个隐秘的身份,皇城九寺之一的卫尉寺金吾卫,为天子纠治不法,提携玉龙。卫尉寺表面上仅仅执掌仪卫兵械、甲胄召令,但实际金吾卫远远超过登记在册的数,多出来的这些人,正是皇帝在黑暗里搅弄风云的手。
他是此次随行队伍的十五个金吾卫之一,按照计划,他首先要接应一位数日前来临川调查的同僚,于今日在醴山县郊外驻扎营递送密报,如今看来,恐怕已遭遇不测。
人死了倒没关系,只要还能找到身体,就能继续传递情报,不过找到身体难度可不比救出活人少。
陈十六颇为苦恼,头一件事便折戟而归,这可不是好兆头。
罢了,这几日暴雨不断,等雨停之后再前往临川江陵城内找线索,只要别被冲得一干二净就好。
第二日陈十六目瞪口呆看着醴山县外那条因连日暴雨而涨水的澧水河,这雨水还真冲出了点东西。事不宜迟,他向沈侍郎稍作请示后便带着几个金吾卫循着下游几里,把能捞的都捞上来,又问清楚了这条大河上游通往一处人迹罕至的荒村。
几人一路搜查,显然几日大雨几乎将破村洗刷一空,最后到了一处破碎支离的房屋前,出乎意料的是,此房的房梁格外结实,看来这处破村只留下这一具残骸也不无道理。
柴房里还有尚未干透的几堆柴木,黑斑点点,腐烂腥臭气息扑鼻而来,陈十六伸手进去摸了好半天,掏出一个蜜蜡封住的粘土盒子。
几位金吾卫见状都松口气,看来是这位死去的同僚注意过这个地方过于脏乱,且加上大雨容易冲刷痕迹,并不会被人刻意搜查,因而把准备好的第二份密报(一般随身携带一份)藏在柴火堆里。
凡事留两手,这是他们这么多年来摸爬滚打出的教训。
陈十六正准备把盒子收好,但仔细掂了掂,有个念头一晃而过:这情报有些重量啊......这怕是有一“本”密信了。
得赶紧送回京城。
说回京城,这几日,皇宫内皇宫外可真是热闹。
前几日雾秋居风家周家办宫宴,本来众家闺秀齐聚一堂万紫千红的一件事,最后“紫”和“红”通通集中到两个人身上了。
一个鼻青的豫王爷,一个脸肿的风公子。
豫王送完礼就兴冲冲往宫宴赶,他此次进宫是送礼不错,但也从宫里捞了不少奇珍异宝回来,就为了给长媚见见世面,再一起痛斥京城用度奢靡挥霍成性,不如他临川山灵水秀云云。
刚走进雾秋居通往竹林的小径,豫王爷瞪大眼睛,这哪里是曲尽通幽处?这明明是东面菜市口!
豫王爷揣着兜,犹豫着是先绕过人群找长媚,还是先看热闹八卦,怎知刚走近一步,听见一声凄厉叫喊。
“我要杀了你!”
豫王心一横,这热闹今天是必看不可了,伸出两只手,用力一扒拉,换来几句“哎呀咿呀挤什么挤”的抱怨,好在豫王身量高,头再往前一抻,轻松一览无余......
白底青袄裙皱着,黏着一片灰褐沙。
赤金鹤跌落凡尘。
长媚堪堪站稳,咧开嘴柔媚一笑,如果忽视风灿然一双阳筋毕现要掐她脖子的手,简直与平日站在娇红馆前揽客毫无二致。
还是赵大人可靠,她没被风灿然一下子掐死。
长媚盘算着自己接下来要怎么走出这里,她是由风灿然带进来的,若是最后孤身一人离开,也太难为情了,连最羞涩的闺阁小姐都能从这里牵走一位公子,轮到她怎么还空手而归了呢,要是豫王在就好了,这种出风头的把戏,他可是热衷的很,豫王......
豫王“砰”地一拳打在了风灿然的脸上。
长媚又是一踉跄,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人群开始尖叫,声潮忽远忽近,豫王和风灿然难分难舍地缠打起来,这一回合赵怿可拉不开了。
这两人抱作一团的破坏力可比原先大得多,不一会周围人都退避三舍,只有苦笑着的胡颀和惊恐的李宛跑上前奋力拉开两人,这时一旁的公子哥们倒不敢再叫好或嬉笑,七嘴八舌地凑上来,“都是误会一场哈哈”,也不知是在安慰谁。
长媚冷冷站在一旁,脚没移动一步,也没人靠近,落得清闲一场。
墨俨顶着一张流血破皮的脸,龇牙咧嘴对长媚笑。
“你放心,我能打得风灿然一个月出不了门,今天没打够改日我上风家套个麻袋打,定不叫你咽下一口委屈。”
长媚终于肯走近一步,她抬起手,拊上墨俨的脸,轻拍一下。
“蠢货……你把脸打坏了,要加钱的。”
“......”
墨俨像听到什么乐不可支的笑话,边大笑边疼得吸气。
嫖客凭样貌给钱。是长媚的那套规矩。
他终于把长媚尘垢厚重的壳剥开了一点点,里面莹润剔透的软肉踪迹依稀可见。
很快胡颀就生无可恋地把狼狈的豫王爷彻底拉走,在此之前,风家人已经出动,把癫狂如疯兽的风灿然连拉带扯地押走,赵怿留下来善后。
赵怿目光一扫周围,人群也镇静下来,纷纷表示闭上嘴巴不会乱说,至少不会在他们可亲可敬的赵大人面前眉飞色舞、绘声绘色、连比带划、添油加醋地说。赵怿无奈摇头,看向长媚。
“姑娘,舍弟冒犯失礼在先,不求姑娘原谅。在下送姑娘回去吧,此地是非未尽,不宜久留。”
“公子唤我名字吧,总归相识一场。”长媚眨眨眼,“不打不相识嘛。”
......
赵公子进娇红馆之前做了准备,但显然没够。一进前厅,数道饥肠辘辘的眼神如蚁噬豸爬,落在他身上。
几名倌妓鱼贯而出,裙摆飘飘游过来。
长媚乐意看赵公子笑话,刻意慢几步,见着莺莺燕燕挽上赵怿的手,不仅挽上去,还一会儿捏捏这里一会吹吹那里,把赵公子羞得支吾起来。
赵怿低头不语,四肢仿佛被冻住,多伶俐一个人,到了这里,反倒像个冰雕!
长媚轻蔑似的一笑,就见赵怿求助般地望向她,这次终于肯喊她名字了。
“长媚姑娘,这与礼不合,在下先行一步。”
赵怿语气难得急促起来。
长媚使了个眼色,赵怿发觉身上一松,原来是馆妓笑嘻嘻松开了对他的禁锢。
“与礼?奴家不看礼,奴家只认恩。赵公子于我有恩,上去喝杯茶再走不迟。”
哪有我带回来的男人在门口就走了的。
说出去坏我名声。
这回长媚高抬贵手,不像往常一般挽着恩客的手进门,她浅笑嫣然,对着无措的赵怿礼让道:“公子,请。”
禾染正候在门口,惊喜道:“姑娘回来啦!”
小侍女在宫宴开始之前就离开了,宫宴在各家小姐少爷到齐之后都会闭门直到结束,再在外围安排护卫巡逻,以免不轨之徒混入。
此时见着长媚衣裳微微凌乱,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好奇探出头看着两人。
见长媚带着这位她也认识的彬彬有礼的公子回来,禾染心底是高兴的,她认为这个比别个都好,比豫王爷也好,虽然不知道长媚为何最喜欢豫王爷。
长媚为赵怿沏茶,举杯奉饮。
赵怿心里不大自在。风灿然出手打了长媚,他替风灿然感到愧疚,坚持送她回来也是为了补偿,但见长媚不以为意的样子,一时把握不好分寸,不知怎么开口赔礼道歉。
长媚多知心一可人儿,知道轻轻揭过反倒令赵怿心焚难安,真计较起来又让赵大人薄脸皮无处安放,难伺候得很。
她沉吟一会儿,倒是提了个问题,“王爷那边,赵公子待如何料理处置呢?”
赵怿神情凝重,“此事是灿然过错在先,我会改日上门对殿下赔罪。”
等你上门的时候,估计豫王关禁闭二进宫咯。长媚想打个哈欠,但忍住了。
“公子误会了,奴家可不是要替王爷讨一个公道,公道本来就在王爷手上……”长媚垂眼,睫羽尽处晶莹闪烁。
赵怿还记得假山旁,长媚孤零零站着的模样。
无怨无怒,无泪无言,与嘶吼力竭的风灿然对峙而立。
“只是奴家听到,王爷心里有气,似乎不肯轻易放过风公子,奴家怕…”
迟来了一滴泪。
赵怿刚还在想,豫王素来妄言妄语,恐怕只是随口哄你一句,然而灵光一现,惊觉贸然说出口,恐怕更惹长媚伤心。
“风灿然伤了你,你怎么还为他担心。”赵怿开口。
长媚不再言语了。
滴答。
第二滴。第三滴。
漫天的雨。
纵然博闻强识如赵怿,也没碰见过一个…传闻中最是风流多情的名妓……动心伤情至此,他该劝慰她什么,别交付真心,别相信男人?拿什么立场,引什么经,据什么典?
赵怿未曾想过一日自己会虚伪至此。幼时饱读三千圣贤书,不曾一日懈怠,燃尽荻草,磨穿铁砚,终于拜谒二酉书山,沽钓积厚流光之名……
可长媚在三千圣贤之外。
赵怿语塞颓然。
咬牙半天,虽知已然过界,赵怿还是取出一块莹黄罗帕意欲递给长媚,朝堂上雄辩的人木讷起来。
“姑娘还是莫伤心,伤了身子,得不偿失……”
长媚闻言仰面,抬手拭泪。赵怿小心翼翼举起罗帕,几乎碰到长媚的脸,长媚好像没看到似的,多少泪流,打湿葱白玉指。
断脸复横颐。
此恨平分取。
过了多久?赵怿感觉吐息都要停止。他贴上长媚的脸,轻柔又快速地替长媚擦干眼泪,还顺便擦净她指尖的泪痕,生怕不小心碰到她的脸,擦完后,又不动声色把帕子收起来。
他大梦初醒般慌忙站起身,告辞离开。准备要走时,被长媚叫住。
她发现了什么?赵公子莫名祈祷,长媚千万别想起,寻常桥段里,她拿走帕子,洗净归还或干脆还一条别的。
“今日承蒙公子厚爱,奴家感激不尽。”
她朝他盈盈一拜。
赵怿松了口气,随后他捏紧手中湿润柔软的罗帕,心里翻腾一阵滔天骇浪。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李煜《忆江南·多少泪》)
此恨平分取。(毛滂《惜分飞·泪湿阑干花著露》)
也是修改了地理位置的细节,结合上一章节作话理解就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金吾折戟临川渡,残帕胭痕各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