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经死透了。”
乐林蹲下身,再搜了一遍这具尚有余温的身体,接着利落地割下了尸体的头,又吩咐几个下属把其余肢体处理好。乐林擦干净手,从布满蜘网的柴房走出,对着马车里坐着喝茶的玄衣男子跪地禀报。
“王爷,此人乃皇帝的金吾卫,也是大选开启之前,前往临川的最后一名金吾卫,负责将搜集完的密报带回奉高。已在他身上搜寻到一封书信和过关通牒,里面正是荆乙的生平,以及与荆乙传递消息的几名暗线的姓名、官职。”
慎王轻轻吹一口气,茶有点烫,无奈道:“又把头割下来了,血腥味这般重。”
乐林磕了个头,“属下办事不力,王爷恕罪。割头之前已确保死透,我们现在位于澧水河上游的荒村,距离最近的下游县醴山县也有十几里路,中间都是郊野。唯有一口枯井,并无人踪迹。”
“无妨。”慎王站起来,把乐林扶了起来,“有过金吾卫服下假死药,被埋后又爬出来逃回奉高的先例。你们办得谨慎,应当嘉奖,万源近几年行事越发残暴诡谲,未必不会再派人来临川。”
慎王柔和一笑,“把肢体和躯干处理得细致一点再扔,看看肚子里还有没有东西。”
万源可是连根手指也要押回奉高的疯子。
一个时辰前,属下在临川府的中心江陵城抓到这名刚拿到书信的金吾卫,这金吾卫倒也会逃,不往醴山县里的闹市走,反倒沿着澧水河逆流而上,往人迹罕至的郊区躲藏,慎王派了人紧跟着,自己慢悠悠到的时候,这个有些蠢笨的金吾卫已然被擒获,正是在荒村方圆几里唯一一处能躲雨的屋子里。
雨水渗入凋敝的柴屋,梁木岌岌可危,别说慎王不愿进去,乐林自己都不愿多待。
慎王见此不禁感慨一声:万源如今过分在意数量,金吾卫的技艺反倒越发不精了。
不仅不精,更可恶的是无趣。
只会武功,只会伪装,只会躲藏,脖子一歪,动不动就死,连句机锋都没有,跟他实在差得远。
从前那一位可是刀架在脖颈处,笔墨挥洒作一副绝世丹青图。
峻骨嶙峋,血梅遍布。
终究世情不再。
慎王缓缓目睹脑海里那个孤松独立的身影逐渐淡去,才懒懒招手,让乐林把这几日搜寻的线索整理好,送到胡璠手里。
一匹快马往南方向如风疾驰,密信辗转几只骨节各异的手,最后到临川澧山县一家客栈的店伙计手里。
店伙计神色如常地将密信塞进衣服里,朝楼下贵座看去。
沈奚渊小口抿着茶,其实他对旁边坐着的胡璠颇为好奇,胡璠是临川慎王府的右司马,实际上也算是豫王的左右手,不过豫王有左右手的前提是要做些像样的事,但若将胡璠胡颀视作慎王的左右手......
双胡实在太过年轻了。慎王素来温良得体,独身一人,从没听说过他身边有些倜傥不凡的人物。沈奚渊近日观察胡璠,发现这位年轻漂亮的公子行事作风颇正道,待人和善可亲,在官场众人里堪称纯真无害,简直像青年版的慎王。
但沈奚渊知道慎王手段了得,如今一瞧这一脉相承的作风,他就明了这段路程不可放松神经,倒不是警惕胡璠会出手害人,就怕自己神不知鬼不觉被此人正义凛然迷惑,醒来发现已被绑上贼船。
慎王把这样人物放在豫王旁边,民间流传的所谓慎王不重视不喜欢墨俨的说辞已然站不住脚。
慎王究竟怎么看待自己这个行事荒谬的儿子?
沈奚渊此时倒是想起一桩临川的旧事,慎王的结发妻子,慎王妃,也是前段时间几番热闹的风家人,她是风家家主风阑的妹妹,临川以外的人或许都听说过慎王葬妻时埋入古玩珍宝无数,几乎搬空慎王府,只留了几幅不入流的画,不过听说其中倒是有一副慎王妃的肖像画。总之世人皆知慎王爱妻,对发妻寤生的罪魁祸首墨俨从不加以管教,怕是悲痛之下的心灰意懒,静养身子十多年。
沈奚渊不这般认为,慎王葬妻时他还在临川念书,宣家人当然也参与了吊唁悼亡,沈奚渊正是黏着师兄的年纪,也要跟着来。
他见过慎王看棺木的眼神,就只是看一样物件,几乎让沈奚渊怀疑棺木里没有躺着人。
年纪小的时候不明白,如今他自己早到了慎王当初丧妻的年纪,才知其中炎凉,风家怨慎王亏待慎王妃,并非空穴来风。
思绪一来一往,杯中茶已冷透,沈奚渊起身与胡璠告辞,两人虽说一同率领若干人浩浩荡荡南下,但终究渭泾分明,沈奚渊不欲耽搁,往队伍驻扎地赶去。
胡璠客气地将沈奚渊送远,背手站在客栈外,右手不知何时捏着颠簸一路的密信,胡璠垂下长睫,心道越靠近临川江陵城,这群金吾卫个个如狼似虎,四处扑闻喋血,怕是人人肩上顶着的都是金光闪闪的功名,虽说截住了通往奉高的密报,但他这几年布的线养的人,从临川连着奉高,已经被摧毁殆尽,要不是拉了一个太府寺卿落水,简直付诸东流。
王爷快马送来的密信里不仅交代荆乙一事,同时要他护好沈奚渊,这几日.....
等等,胡璠揉了揉眼睛,确定写的不是提防,而是保护沈奚渊。
那么多金吾卫,为何轮到一众王府护卫来保护沈奚渊,难道金吾卫里有细作要暗算沈侍郎?胡璠没想通,沈侍郎明面上身份是朝臣御史,就算知道沈侍郎与宣家有关系,也犯不着为了折损宣家而冲进帝王鹰犬队伍里犯险。
难道是为了陷害王府?
如果反过来呢.....如果确保沈奚渊不会有性命之虞,那此举便是王府忠义救御史,献功邀上,再说,御史落险,水一浑,这几只鱼可大有文章可做了。
胡璠这几年都在暗,胡颀在明,此番胡颀与豫王殿下受困奉高,终于到了他霜刃示人。
窗外一声雷乍起,胡璠往外眺,临川青天白日里骄阳太烈,烤够火候后,风雨欲来。
“此去京城,宣公子大有可为。”
一道清音在滂沱里掀开雨幕。
庄秉锐一身霁色交领长衫,下摆与淤泥揉成一团,手里撑着一把宣家赠的纸骨伞,白雨跳珠压出几句低闷呻吟,催促他别久留。庄秉锐无奈与宣子离告别。
宣子离见庄秉锐走远了,转身牵了匹马离开宣府,一路往澧水河上游赶,只来得及听见管事的一句“这样的大的雨,公子还要出去吗……”便消失在夜幕里。
满城黑风过江催海,心潮久久难退。
......
庄秉锐从江陵城往澧山县的行馆走,边走边盘算着他与宣子离的计划。
宣子离要面圣。
庄秉锐则要为他除恶务尽,扫出一条通天途。
他何来自信能在京城一众老家伙手掌心里把宣子离带进去?这个年轻的宣家公子身上可是系着临川的商脉,老家伙们又眼馋这块肥肉,又忌惮这个变数,谁也无法把握宣子离与今上见面会擦出什么火花......
尤其是今上,庄秉锐眯起眼,这位简直激烈如硝石,把安稳坐在龙座下的几位炸得屁股开花。
他此次回京定然能受到万源青睐,原因无他,这些日子在临川,有宣家的协助,他已基本查清楚临商案的来龙去脉。
从在朱家花楼店伙计看到胡璠开始,这是一场从万源四年就开始的,慎王的好计谋。
胡颀和胡璠,无论哪一个,都不该无缘无故地出现在京城。唯有今年的胡颀是跟着豫王一起来的,才合情合理。
三年前胡璠来到京城,与陈引见面。之后陈引杀了朱商。胡璠随机隐入京城市井,不再露面。
去年陈引死在临川,他一个纨绔子弟,不求政绩,囫囵过日,何故离开京城,当然是由万源派去。于是陈引也顺理成章地死在临川。万源做什么要陈引死,不若说是牺牲陈引,虽然他也没那个价值。
朱家人杀的陈引毋庸置疑,万源在补偿朱家几年前死了个副家主。
今上为什么要补偿朱家,讨好吗?不至于。
但今上亲近朱家如果并非一年前的心血来潮,而是一开始就想在临川为慎王竖一道拦财的路障,一切便情有可原了。那在此之前的胡璠之举也不是什么浅显的私仇,而是慎王授意,对朱家的威胁恐吓。
慎王虽为亲王,但受三朝皇帝的恶意,有了封地也只是芝麻大点的地方,而且甫昭年每年都有御史下巡临川。别说谋反,他慎王睡了个女人剔了个牙都能原原本本地传到皇帝耳朵里。
慎王为了在临川与宣家交好,不惜沾血拽掉朱家一只臂膀,投诚献花,堂堂亲王,也就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而如今,他庄秉锐要做的就是把慎王费尽心思要搭上的宣家商脉往天子手里送,此事险象环生,必须极为谨慎隐秘,方有一线生机。
庄秉锐最稀罕不过的,就是命悬一线。
“轰隆......轰!!”电雹震天光,豗击十丈空。
山河暗淡苍穹色,雷霆万钧惊天变。
庄秉锐见这雨势一时半会难止,怕是难走到行馆,好在已经进入了醴山县,他叹口气,提着湿透的衣摆进了间客栈,要了间上房。
上楼时,隔壁似乎走出来了个年轻漂亮的公子,不知为何,庄秉锐看一眼,脑中一闪的念头竟是:这是长媚喜欢的样貌款式。
庄秉锐暗骂自己昏了头,匆匆进房梳洗。
胡璠神色自若,似乎没太注意这位狼狈的新客,只不过要提脚离开时,一瞥新客手上淅淅沥沥滴着水的纸骨伞。
这做工似曾相识......这是宣家人惯常用的样式!
胡璠猛一回头,恰好瞧见庄秉锐消失唯剩半张的面庞,此人画像他见过一两次,是胡家前段时间在临川全城搜寻的......
大理寺少卿!
最近与宣子离形影不离的那位。
裹了宣家的羽翼,王府当然不会再大肆宣扬邀请云云,但暗中的视线可没少一线。
胡璠摩挲着竹墙,咫尺之外,可是一份大礼。
修了一些bug,增加了一些地理方位细节和宣子离的一个举动,是比较重要的伏笔,后面会解释。
怕正文讲不清楚,我交代一下几个地名的方位,临川的中心是江陵城,宣府就在江陵城里。江陵城西北面是一块郊野,澧水河是横贯郊野的大河,郊野顺着澧水河上游方向就是慎王杀死金吾卫的那处荒村。郊野南面是醴山县。简化一下就是,荒村、江陵城和醴山县三个点组成一个三角形,荒村到江陵城那条边就是澧水河,三角形框住的地方就是郊野。
南下的采选队伍也是刚好走到这个醴山县,胡璠带着王府的护卫(人数不多)住客栈,沈奚渊带着金吾卫和辎重在郊外驻扎。庄秉锐的行馆在醴山县里,他从江陵城出发,雨越下越大,庄秉锐受不了了于是就在中途找了家客栈先住一晚,洗个澡,于是与胡璠狭路相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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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佛口温言吁血秽,咫尺霜刃卷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