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会有歌舞,姑娘何不去瞧瞧?”赵怿温声道。这两个字有些耳熟,赵怿一时想不起来,只是见装束和那个“奴家”字眼,察觉到不一般,他大抵明了,却不欲妄加揣测。
突然冒出来一个圆脸小姑娘,衣服样式像侍女,小姑娘拉着青裙女子的手,小声嘀咕什么,那女子拍拍小姑娘,转头笑着对他答道:“不知道怎么走呢,可否劳烦赵公子带路?”
赵怿才意识到自己应当避嫌,而不是对一个陌生女子近乎邀约的反问,他心中生出悔意,暗问自己是不是昏了头,但若是此时拒绝,又显得不近人情,赵怿难得踌躇起来。
长媚多善解人意啊,她看一眼就知道赵怿在纠结什么。她稍稍低头行礼,再抬头时一双眼像盛满了春水柔情,婉转流丽,她慷慨大方道:“我并非良家子,公子不必担忧毁我清誉。”
赵怿能言善辩,此时倒失语。他苦笑着摆摆手,不再作解释,“姑娘,请。”赵怿伸手,好一个礼让,当真是无视贵贱分别,看得禾染心里赞叹不已,这位赵公子真是名不虚传。
长媚稍整衣裙,步子迈得轻快,赵怿握拳轻咳一声,跟了上去,鸦青裙袂飞扬,穿越竹林时不慎缠上一把挺拔竹子,柔若无骨迎上去,又轻飘飘撇下。
赵怿手攥得更紧了一些。
直到风灿然赶到竹林时,天地只余一片问心无愧的竹山。
人呢,风灿然折扇也摇不动了,状若冷静开始思考,按理来说长媚对这里也不熟悉,她也不喜欢四处折腾…风灿然警钟一响,此等情况,必然是被不轨之徒引诱走,该死,他早该意料到把长媚带来必定惹人眼红。
那人带走长媚,无非是想借他风头,此刻若想人尽皆知风头出尽,必然在宴席上。
风灿然脚步一拐,抄了条近路往宴席走,细究其脚程,竟然只比长媚与赵怿慢了两步,等到风灿然气喘吁吁目光搜寻时,一阵议论声钻进他的耳朵。
“你刚刚瞧见了没,那位身边可带了个女人!”
“谁没看见!刚刚他走进来的时候歌舞都停了一霎,我小妹原本闹着说这几里桌案上的点心干湿软硬都尝尽了,硬要拉着我走,刚刚一转头,愣是呆住了,还打了个嗝!”
“那女的什么来头?”
“是哪家的小姐不是?那真是赚尽众人艳羡…”
这一派不认识长媚的属正人君子之流,风灿然身边那群狐朋狗友之流此时谈论的又是另一幅光景。
“一言以概之…刺激。”
“风灿然看到不是气炸了?他本来效仿他堂哥穿得一身白晃晃刺眼,已有东施效颦之嫌,两人不站一起还好,站一起可谓对比惨烈,又加上这个长媚,更是衬出谪仙与纨绔。”
“还继续说,待会他把扇子□□嘴里…”
“闭嘴!”
一众狐朋狗友嘴巴闭成一条缝,就怕蹦出几颗大牙。
风灿然罕见脑中一片白光。他首先想到的并非是长媚怎可背弃他,而是长媚怎可配得上赵怿。
那可是赵怿。
若是姑母和父亲得知长媚是自己带来的,毁了赵怿的名声……
但一转念,赵怿也忒不堪了,小小女娼朝他一勾手就乐呵呵迎上去,风灿然苦恼起来,他堂哥何曾是这样的人。
赵怿何曾沦为自己这番模样?
风灿然怪起长媚来,这长媚也太小家子气,勾什么人不好,不长眼去碰赵怿,偏偏还没碰得一鼻子灰,他风灿然平日宴客喝酒都不敢递给赵怿邀请。
千怪万怪,风灿然只敢怪长媚。
他越想越气,都说理直气壮,有了理,他风灿然身板都挺直有力了许多,面容渗出几分煞气,吓得周围人纷纷避开,一副“正宫”模样,直挺挺往宴会视线聚焦之处走去。
长媚此刻格外专心,赵怿将她带到席位后格外照顾,甚至给她倒了杯茶水。这宫宴虽说有个宫字,礼法规制却无几人在意,一是赴宴的大多是青年男女,二是宴席流动,通常不会专设席位。仆役会源源不断往宾客聚集之处布设点心酒水,宾客也非固守在一处,而是四处晃悠。
长媚一口饮尽,口中仍然焦渴,她捏着细圆茶瓯,从周遭目光里挑出几根刺狠狠嚼碎。
赵怿却浑然不在意,他心怀歉意,总认为自己先前冒犯了长媚,又对此女不卑不亢的奉饮颇有好感,他有心赔罪,自以为豪爽利落,却不知在旁人眼里却落下任凭指摘的把柄,只这把柄犹如光天化日下地上一锭金,反倒无人冒然拾捡。
长媚怕回去之后……不,等赵怿走后被激愤的追捧者用睡沫淹死,连忙藏起茶瓯,防止好心的赵怿又给她续满茶水,她玉指一转,提出愿给赵公子表演一门独家绝技,赵公子饶有兴趣,俊眉舒展,朗声询问长媚。
围观群众中倒有不淡定者,素知此女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德性,生怕长媚吐出些难登大雅之堂的粗鄙之语。
风灿然愈走愈近,几乎闻到长媚身上一股冷香凼凼。
“奴家仰慕公子,愿为……”美人莲口绽开。
风灿然心头怒气陡生,双睛含怨冒火直直烧去,那女人凑近赵怿,耳语一句云云,只见赵怿巍然不动的神态出现一抹讶异,竟是转头一寻,撞见了神色有异的风灿然。
风灿然极想知道长媚对赵怿说了什么,
倘若长媚以她与我之间阴私供赵怿取乐,我非活撕了长媚不可。
风灿然越想越怕,仿佛已经见到赵怿隐隐不屑与同情的目光,他似乎听到赵怿的声音,“也就你会栽在女人身上。”
不……赵怿何曾说过这样的话。一切都如同风灿然曾臆想的一切,毫无发生,赵怿依旧温和看看他。
明明什么都发生了。
风灿然不愿再等下去,他猛得扯过长媚一只手,意图将她带离。
“住手!怎能如此无礼。”
这才是赵泽的声音。
风灿然浑身一抖,好似噩魇降临,他自暴自弃般不理睬赵怿,大力扯着长媚,长媚好像被吓住了一般不发一言,也不反抗,随着风灿然走到一处假山旁。
“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就这般上不得台面?亏我还想……”
风灿然自认仁至义尽。
长媚神色冷了下来,你算什么东西,来评判指使我?
“今儿天气晴,没什么风,风公子怎像被几颗草动吓得蹿起来的兔子,看来是自己有些‘疯’!”
“啪!”
长媚脸偏过去,没站稳,摔在假山上,脸上肿起一片。
这一巴掌倒是出乎她意料,她目光幽幽,也不知道等会真见了血,风灿然还会不会如此时一般故作镇定。
风灿然动完手变生出了悔意,也拉不下脸来道歉,没闹翻时哄是甜蜜,闹翻了哄,怎么可能,又不是他祖宗,凭什么要他低头,谁知道她心里如何讥笑她,她定然觉得我还迷恋追捧她,可我也要她明白,她也不过是给钱就行的表子,那一巴掌本就是她该受的。
这两人胶着,以为正在料理私事,殊不知外圈看热闹的早已围得水泄不通,饶是赵怿焦急万分,挤进去拉住堂弟别让他继续当众丢脸,还被几只手胡乱蹭了蹭宽背和窄腰,羞得赵怿简直要不顾风度咒骂出声。
风灿然见赵怿从人群里挤出,白衣都皱了几分,也要来拦他,更是气得脑袋一阵发懵,口不择言。
“真是无愧于你表子的身份!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表子?”
长媚侧头吐出一口血痰,身上痛得她合不拢嘴,她索性扬一口恶气。
“风灿然,你既知表子本性,却妄求情爱,你付出不到一分真情,却贪求别人的十分真心。你不称下贱,谁配称下贱?”
覆水难收地犯贱。
风灿然气极,抬起右手要打第二个巴掌,被赵怿止住。
赵怿沉声道:“无论如何,不该打女人。”
长媚凄艳一笑,“女人犯贱要打,男人犯贱要打。是人犯贱都要打。是我罪有应得,我从前玩弄了风公子十分之一的真心,这一巴掌是我欠风公子的,我甘愿受的。”
她跌撞站起来 ,“却没有第二个巴掌了。”她向前走几步,眼神还有点飘忽,落在不远处各个喝茶看戏的贵公子们。
风灿然打了她一巴掌。李宛赶过来却愣在一旁。胡颀在享受宫宴的好茶和京城点心。其余她要记不清长相和名字的,睡过她的没睡过她的,一旁坐着或立着,视线一齐聚在她身上。
她隐隐听到有人在叫好。
她转过身,看见风灿然双目充血红肿。好不体面。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他像猛兽般嘶吼,被一旁的赵怿压制着。
长媚听到这个“杀”字,觉得亲切得很。
“爱一个人,便是想杀了他吗?”
风灿然愣住了。
他觉得荒谬至极,而后才是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悲恸。他悲泣出来,带着嚼穿龈血的咒怨,“你这个疯子……傻子……”
而后他觉得可悲,窒息一般。这样骂,长媚也微微笑着,他们咒骂侮辱着对方,说的话倒好像在**。他确信自己还算正常,此时他恨长媚,希望她去死。但……原来,爱和恨,浓到深处,倒分不出你我。
疯子。傻子。
他戚戚然环顾四周,所有人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他。他从前就担心畏惧所有人暗地里调笑他,所以他发誓,哪怕荒诞也要称典范。如今发生的一切,简直如同梦魇。
他看回长媚。他想起长媚最爱看的那一出戏。里面有一句词,长媚最喜欢跟着唱,但喜欢自己改了字句,抛了原作的辞藻,只留下直白到粗俗的意思。
“从前唱的戏都是才子负佳人,今儿个奴偏偏要唱一出,贱妾负王爷!”
梨园戏子敷粉涂朱,才能登台唱戏。如今他与长媚撕破情分,攻讦口诛得吐血流泪,也是一出大戏。
他想到最后一个词,刚好长媚被他的“疯子傻子”的痴言痴语逗的笑也停了下来。
他说,“骗子。”
长媚止住笑,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这个词。她神情突然变得奇怪,变得让风灿然有种诡异的熟悉。
她瞪圆眼,微张着嘴,眼里柔情蜜意,朱唇上下轻轻地相碰,吐出一句话,带着少女思春的怅然和无知无畏的蓬勃的爱。
“我早知……风公子岂有真心可言?”
哀哀切切一道声音,颤得不成字句。
真是温柔甜蜜。也真的阴险歹毒。
风灿然喉间涌上一口腥热。他此时眼里再见不着其他所有人,包括他畏惧而隐秘景仰的堂兄。
他发誓,他要长媚死。
“我早知……风公子岂有真心可言?” 指路第四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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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风郎痴妄诛愚心,满腹舌剑破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