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了,各位准备的厚礼。”
风灿然扶着长媚下了马车,眼前鲜亮的人群和鲜亮的礼盒,都远远不如自己手上牵着的这位。
风公子决定先试试藏娇的滋味,让长媚先到竹园凉亭先等着自己。那地方偏僻,来人少,但偶有几个人经过,他若是到那里与人相会,便横生了些偷情的趣味。
安顿好,他也得去坐阵了,恕难陪娇人左右。
风灿然交际了一会,倒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
“豫王爷?”风灿然面上惊喜。
豫王也笑眯眯地拱手,“幸会幸会。”身后胡颀对着风灿然报了一个拳。
风灿然当作没看到,也没回。他心里疑惑,豫王什么时候放出来的?一放出来就来宫宴,消息真是灵通,可别坏什么事才好。但风灿然转念一想,认为自己最近总是提心吊胆的,为了小妹的事,过得实在不痛快,这里他得找补回来才好。小妹都已经入宫,陛下也看着没跟风家离心,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去忌惮豫王?
风灿然想到这里,腰板都挺直起来了。他抽出折扇,摇摇晃晃,又找回了点从前风流不可一世的感觉。怪不得他总觉得长媚最近对他怪怪的,原来是他自己变得如此畏缩畏事。
等这些风波事过去,不,宫宴结束,他便把长媚赎了。整日见着乱七八糟的男人往她身上贴,他承认一点都不爽,他对那个猫似的女人生出了独占欲。
豫王开口问:“听闻风表哥带了个人来宫宴?”
胡颀站在后面挑起眉。
风灿然笑笑不语。他折扇一收,袍袖甩下来,在他身后晃悠。
豫王跟胡颀耳语道,“他发什么疯?笑得真荡漾。”
胡颀思索了一会,“他苦他那位赵堂哥久矣。这次带了个女人,莫不是想在此事上胜过赵怿。”
豫王咋舌,这些男人的胜负欲真可怕。赵怿也是他的表哥,但他是万万不敢与之相比的,这不明摆着要折磨自己吗?
“不管怎样,本王先去瞧瞧长媚。你刚有没有看见风灿然把人藏在哪里……竹林里?好,真会藏,本王差点就忘记这地方了。”
凉亭里,长媚趁着没人,坐也没个坐相,腿都要搭到天上去。冷不防一只手从后面敲了敲她的头。
长媚腿猛地一收,差点把坐在旁边的禾染给踹下去。
长媚颇有怨气地转头,但看到豫王那一刻便拼命把怨气给收了。
胡颀饶有兴致地开口:“姑娘好功夫。这个动作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
长媚正色,她眼神一刻没分给胡颀。
胡颀看着琢磨出了不对劲。他左跨一步,右走一步,终于确定了长媚那女人是一点没看自己。接着他又盯着长媚,微微地绕着豫王走了两步,又确定了长媚那女人一直在看豫王。
有必要吗?这两人是有多久没见了?
豫王比胡颀先注意到长媚一直在看他。他回望过去,有着不属于他平素做派的沉静。他四肢骨骸都好像凝滞住,不再流动,生出微麻的暖意。
竹林潇潇。
豫王在长媚脸上看见十月薄情寡义的烈阳和冰霜,她的眼好像要流淌出冥幽里的九天暗河,凄凄不似人间模样。但她对着他笑,所以那滔天的血海落地沉降,漫野的枯败曼陀罗花摇曳舒展,粉饰出人间模样。
豫王意识到,无论他这辈子能否得知长媚是何居心,抱何目的,他都不会再遇到另一个长媚了。
顷刻,他的心口狂跳,他眼里迷糊着,嗓子眼一鼓一鼓得要吐出何物,喉结痉挛似的滚动。
他眨眨眼,不想离开长媚凝望过来的视线。他破例般地,近乎无措地释放了一个笑,只有他知道这个微笑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终于愿意承认,他对这场景对这个人生出贪婪索求的心思。不单单胡颀,他要这世界上所有男人站在他左右,依旧分不走她一刻视线。她要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厌倦为止。
墨俨的笑意渐深,他像是第一次见到长媚一样,新奇地打量她的眼,她的唇,她垂落散漫的鬓发,她逡皱叠复的衣裙。
她浑身上下没一点跟高洁相关的东西,可她头上别了一只赤金鹤。那在墨俨眼里,这一刻她也浑身新翠,是竹林里最柔软最坚毅的竹。
他忍不住走过去,长媚仰起头来与他对视。墨俨拿袖子盖住她可能往外的窥视,他上身弯曲。
他吻上去。
……
长媚装纯得心应手,她舔了舔唇,对豫王抱怨道:“这次王爷倒怜惜我了,上次为何还一把扯着奴家,把奴家的手都弄疼了。”
豫王心道,这哪是撒娇,明明是秋后算账。
长媚见豫王不说话,只好又把语气软了一点,对他发起誓来:“奴家又没有怪王爷,奴家只是委屈自己不能替王爷分忧。王爷别不信,奴家是王爷的人,从身到心,从生到死……”哎呀,说过头了。
“……”豫王忍不住笑。若是这话他从别人口中听,他连听完的耐心也没有,也不打算给别人说完的机会。反复不过无趣奉承与无用衷心。但长媚可不一样,让她如旁人一样说这样的废话就在糟蹋她自己了,可他也不舍得打断,就看她这样糟蹋自己下去。她眼眸深深地垂下去,不暴露一点摄人心魄的精光,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说话的语气,停顿,转折,都在不遗余力地示弱,可偏偏就是太过于追求柔弱,让她一次两次地在豫王面前露了破绽,她面上说的和她没遮掩住的,同时呈现在豫王面前,让豫王啼笑皆非,也把豫王迷得欲罢不能。
他甚至不敢点破,怕从此失去了这趣味。
“生死都是我的人?”这话说得一向清醒的豫王也思绪旖旎起来。他温声道歉:“那日我在别处受了委屈。你改日替我找补回来。”
长媚却是吃了一惊。豫王何时对着她示起弱来?她警惕起来,这豫王可是又想了什么整人的法子,我可不能轻易上当,否则失了颜面是小,让他豫王丢了兴致才是大。
“这天下还有谁能欺负王爷啊?王爷如此尊贵。定是王爷又在捉弄取笑奴家了。”
“比本王更尊贵的人。”豫王压低声音,像在倾诉一个秘密,也像是刻意的诱饵。“比如,今上。”
长媚深吸一口气。
豫王已经贴着长媚的耳朵了,他微微转头,对着长媚的侧颈,“长媚。你有没有见过皇帝?本王带你去见见,普天下最尊贵的人。”
长媚别开眼。“……没见过。奴家如此卑贱,怎可能有机会面圣。”
“撒谎。”豫王笑着去刮她鼻子。长媚若是想要他信什么,一定会盯着他的眼说,把视线撇开,实在是少见。莫非已经心虚至此?
“天子来宫宴的可能性不大,但今上行踪不定,未必效仿先帝。长媚,今上也是如玉的好样貌,你可别见色起意,乱了礼数。”豫王要憋不住笑了,开这两人的玩笑让他心情无比爽利。
“……”长媚白眼险些要翻出来。她不自然地把眼珠转回来,也不管豫王刚刚说了什么鬼话,就羞怯地笑起来,“王爷说的极是。”
胡颀带着一脸懵的禾染站在旁边心无旁骛地数了一会儿竹子,数完后开始数叶子。等把叶子上的虫子都要数完后,终于,豫王朝胡颀招了招手。
“一会儿本王去见周意竹。见完后本王紧接着要进宫见太后。本王给风太常寺卿和周将军的礼物你好好送到。周将军还在征羌府守着,你就把礼物送到周夫人手上。至于太后那份,本王亲自来送。”
胡颀点点头,偏头示意两三步远站着的长媚。
“无妨。她知道也没事。”豫王摇头。
胡颀心道:那是,她知道的说不定比你还多。
“还有,看着点赵怿。风家这么久没嫁女儿了,没出过风头没丢过脸了,这时好不容易办了个宫宴,有人估计要下手。赵怿树大招风,最吸小人。”
“殿下的意思是……帮衬赵怿,帮衬风家?”
“我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豫王冷笑。“看热闹就行。只是要你把热闹看清楚看明白,不要连谁出的手都没看出来。”
胡颀无奈,他转头看一眼长媚,想知道长媚听这话的反应。怎知长媚像是大脑放空一样,茫然地回敬一眼。
胡颀心道:一个比一个毒。
……
两路人再度分道扬镳。
长媚和禾染继续在凉亭等着。豫王和胡颀奔向宴会厅堂。
厅堂此时热闹。好歹算个国泰民安的盛世,觥筹交错间,有人趁机吟诗,有人借势起舞。
一个人的到来让热闹的厅堂静了一瞬。而后,众人眼睛齐刷刷地转过去。
风家嫡长女风祎和礼部尚书赵房之子,翰林学士承旨,正三品,赵怿赵大人。
有他官大的没他家世显赫,有他家世显赫的没他官大。赵怿此君,可算一时风头无两。
赵怿有一双高挑的凤眼,与母亲风祎如出一辙,但没有那丝若有若无的傲慢。身为翰林学士,与他的学问旗鼓相当的,是他宛如前古遗风的君子为人。
文质彬彬,乘介蹈方。
他曾经对一位负才使气,陵辱后辈的学士直言不讳。
“先生既以德见推,以义见举,一朝背德舍义,便是过有所归!”
那学士不以为然。“黄毛小儿,愤青之语。”
后来万源帝知道这件事,饶有兴趣地让两位各执一词的学士公堂对峙。那学士辩得面红耳赤,言语激烈至入耳不堪,赵怿却始终风轻云淡。
此事之后,赵怿名声大震。万源赏识他,众人以为那嚣张学士混到头了,却迟迟不见任何动静。众人疑惑中,那赵怿叹一口气,倒是自己领了罚,众人才知是赵怿被倒打一耙,降了官职。
可那赵怿却未见怨容怨语。下放地方两年,两年后万源一句“赵尚书的那个儿子呢?”人才回来。
这次却没人再轻视这位人物了。虽说有家世撑着,但他赵怿受贬谪时风家和赵房可是一句话都没说,他赵怿能回来也是地方两年的政绩摆在那,亮亮堂堂的,万民拜送的回京之路。
宠辱不惊,赵怿为人称道的便是这一点,他永远温和有礼,却又在仁善懿德上不失锋芒。
万源问他,他垂眼答道:“为臣奉主,匡扶社稷。若处不谏争,出不陪陋。缓则耽宠争荣,急便畏缩窜头。失意则容色变,在野便弃操守。臣节安在?”
“好,好。”万源称赞道。“耿介怀高。先帝喜欢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个人。朕如今也愿意用在你身上。只是……”万源顿了一下,语气像是不怀好意,“别被太后给听见了,否则她要不开心了。”
赵怿虽然疑惑,但他知道什么该探究什么不该探究,再说,陛下这语气,这事估计还与先帝阴私有关,那他为人臣子,更不能妄自揣测了。
不过,他也能敏锐地感知到,陛下对他的赏识里掺杂着莫名其妙的暧昧和戏谑,他偶然在内宫听到大太监训人,里面不知怎的提到了他,与此同时还有一个称呼,他不至于耿耿于怀,但也记了许久。
“小常文。”
他知道“常文”这个名字。管刺案的罪人,之前是先帝的书画待诏。以及,他在书房见过自己父亲与常文的往来书信。他才知道,父亲与常待诏竟然是好友。
疑点重重。无论是常待诏本人还是管刺案。他原本还有一丝不平,既然是父亲的好友为何父亲不曾为好友奔走,父亲不是自私怕事的人,还是说常待诏的罪证板上钉钉,无可翻案。那如此……赵怿只能疑惑,莫非真是父亲识人不清,遇人不淑?
年纪渐长,他自己也放下了这桩经年疑惑。
只是……每次有人称赞他君子风度时,他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人。那人也是如此,一直为人称道吗?
赵怿回过神。
他微微颔首,对众人回礼,转身离去。
没有人不识趣地跟着他。宴会上有不少钦慕这位赵公子的闺阁小姐,但最多只是在看他时红着脸。毕竟赵怿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目光下,哪位小姐贸然失了礼数,也是最容易被看到的,尤其在赵怿永远岿然不动,温文尔雅的情况下。
赵怿不动声色,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竹林。他偏爱这里。这块竹林不大,因此闻名而来的文人骚客并不多,但也五脏俱全,独有一份喧闹里超脱的气质。不止宫宴,他平素无事时也喜欢来这里,抚琴一首,或端坐无语。
只是今日。
赵怿抬眼过去。
好像多了一个人。
他犹豫片刻,不知出于何意,并未相让而离开。他提步走过去,向坐在凉亭上的女子施行一礼。
“不才赵怿。”
说完赵怿也无话可讲了。那女子沉沉地看着他,欲言又止。赵怿做到这一步已经后悔自己刚刚失礼了,他并无轻佻勾举之意,但又不想莽撞辩护。微微急促的呼吸之间,他看见女子绽开一个热烈璀璨的笑。
“赵公子,幸会,奴家名叫长媚。”
他往后半生浮沉,才知今日所遇,并非孽缘,而是劫数。
……
风灿然是第一个知道赵怿要来宫宴的。为此他在临近出门前还特意换了原来的衣服。
他走前看着自己一身鸦青色,泥枝缠茎鸳鸯纹,觉得简直荒谬。赵怿也喜欢穿青色的衣服,只不过是素纱无纹的。
他是真的怕了。风阑不会真的自讨苦吃把自己的儿子跟姐姐那个优秀得惨绝人寰的儿子比。但风家自己不在意不意味着世人也不关心。
他拼命想着,个人有个人的好。他赵怿是君子不错,但这世上并非只有君子。他风灿然风流倜傥,依旧大把人追捧,何必还要苦苦约束自己,去当一个只可远观的君子呢?
赵怿到雾秋居的时候他正在忙,没去接待。这时脱身了,却也不想立即去见他。
他转念想到竹林里还坐着个长媚。
若处不谏争,出不陪陋。缓则耽宠争荣,急便畏缩窜头。(《北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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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竹影情劫始生根,旧爱新欢俱缠身」